四、龚自珍“六经正名”
经数增衍,看似时代风潮,其实不然。当时学术界正有另一股力量,从学术史的角度探本溯源,从源头上分析何谓经,何谓六经,辨经史之异,反省历代经数变化的意义,有本有末地梳理出一套经学发展史。龚自珍就是最重要的代表,他的《六经正名》,就是要证明经的数目是六,不得增减,六经经目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不可变易(不含乐则是五)。龚自珍的辨源有重要意义,述论于下。
龚自珍是段玉裁的外孙,受段氏文字训诂之学,但他对六经经数与经目的看法与段玉裁完全相反。换言之,龚自珍面对的时代是经数经目剧烈变化的时代,他反对段玉裁等人的主张,然则他的主张又是如何?
龚自珍的理念可以从两方面来谈。一方面是“六经正名”;另一方面是批判历代经数增加的不合法性。龚自珍首先确立经数为六,经目为易、书、诗、礼、乐、春秋,不可增减。他论六经的来源,说:“孔子未生,天下有六经久矣。”六经是三代以来用以治教的典制,蔚为一地之人文风范,所以孔子才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有《易》、《书》、《诗》、《礼》、《乐》、《春秋》之教。”因此,龚自珍认为六经作为学术文化传统之大本,是不可以增删的。至于周末官失其守、私人讲学兴起之后所出现的簿录书册,当如何定位,和六经有何差异?龚自珍则引用《汉书·艺文志》班固(汉建武八年—和帝永元四年,32—92)“序六艺为九种”的目录理论,很清楚地把经、传、记、群书一一划分开来。他说:
善夫,汉刘向之为《七略》也。班固仍之,造艺文志,序六艺为九种,有经,有传,有记,有群书。传则附于经,记则附于经,群书颇关经,则附于经。何谓传?《书》之有大、小夏侯、欧阳传也。《诗》之有齐、鲁、韩、毛传也。《春秋》之有公羊、穀梁、左氏、邹、夹氏,亦传也。何谓记?大、小戴氏所录,凡百三十有一篇是也。何谓群书?《易》之有《淮南道训》、《古五子》十八篇,群书之关《易》者也。《书》之有《周书》七十一篇,群书之关《书》者也。《春秋》之有《楚汉春秋》、《太史公书》,群书之关《春秋》者也。然则《礼》之有《周官》、《司马法》,群书之颇关礼经者也。汉二百祀,自六艺而传、记、而群书、而诸子毕出,既大备。微夫刘子政氏之目录,吾其如长夜乎?何居乎世有七经、九经、十经、十二经、十三经、十四经之喋喋也?[43]
龚自珍的立论和章学诚“六经源出于史”的看法相近,都认为古代典籍掌于史官,受学者学于官,并无私人讲学之事,亦无非官守之学。春秋以降周天子失势,官失其守,于是有私人讲学的兴起,孔子为其始,当时学术传授是由老师口授,弟子各录所得。弟子记录师传之言,或经师解经而为一家之言者,则都只是“记”或“传”,如《大戴礼记》、《小戴礼记》、《公羊传》、《穀梁传》等。因为传、记都是受学者的记录,是经师讲学言论,不可列名为经。
龚自珍把经数还原为六,遂进一步斥责后世所谓九经、十三经、十四经云云全是错误。他指出错误的源由有三:其一,把“传”视为经。他举《春秋》为例,指出十三经经目中的《春秋》就是把《左氏传》、《公羊传》、《穀梁传》都当作经,把春秋三传讹成了春秋三经。龚自珍说若据此逻辑,则《诗》也可以分成鲁诗、韩诗、齐诗、毛诗,岂不是该有四种诗经?若然,则十三经之数,怕还得再增加呢!其二,把“记”视为经。刘宋以降至唐代,经数增衍不断,其中礼经的经目一直包括《礼记》。事实上,大、小戴礼记乃西汉人选辑而成,这些文本在古时原本是单篇行世;后世把选辑成的礼记纳入经目,根本就是把记当作经。若回考史实,当初单篇行世的礼《古文记》约有百三十余篇,难不成礼经也得有百三十余经乎?其三,把“群书”视为经,如《论语》、《孟子》、《孝经》、《尔雅》、《史记》等。龚自珍认为这些“书”的作用是“辅经”,载录当时的历史、文字、文化等数据,但其本身属于独立的载籍,因此不能纳入经。据此,从学术本源观察,经数为六,其他数字,全系臆言。
龚自珍的六经正名,除了严明经数为六之外,还有更深刻的学术探源意义。他分辨经与子的差别,主张六经乃周史之大宗,故经解的目的在辅佐王室。但子书的地位却不同,他说诸子是周史之小宗,可以各君其国,各子其民,不必然为王室服务,因此子书和子学有其独立的思想价值,可以在现有政权之外,自由建构理想政治图景。所以他对《论语》和《孟子》被纳入经,感到十分不平,认为完全是降低了孔子和孟子的思想独立价值。他批评纳《孟子》于十三经,说:
然且以为未快意,于是乎又以子为经。汉有传记博士,无诸子博士。且夫子也者,其术或醇或疵,其名反高于传记。传记也者,弟子传其师,记其师之言也;诸子也者,一师之自言也。传记,犹天子畿内卿大夫也,诸子,犹公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不专事天子者也。今出《孟子》于诸子,而夷之于二戴所记之间,名为尊之,反卑之矣。子舆氏之灵,其弗飨是矣。[44]
龚自珍的六经正名直接影响到晚清刘师培。1905年刘氏刊刻非常著名、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由国人写的《经学教科书》,[45]开宗明义首章“经学总述”就引述龚自珍的“六经正名”,肯定经数为六,只有六经才是经之正名,历代学者无论以经数为九、十三、十七,全属荒谬无稽。至于把礼记中的两个单篇文本《大学》、《中庸》拿来当作经,更是宋儒的扬举,在刘师培看来全属流俗之论,积非成是。他说:
及程朱表彰《学》、《庸》,亦若十三经之外,复益二经,流俗相沿,习焉不察。以传为经,以记为经,以群书为经。此则不知正名之故也。[46]
清儒以专门经学的研究著称于中国学术史,正名若此,实可为学界之鉴。若仍将十三经打成一气,不分经、传、记、群书之异,势必将丧失梳理经典正统与流派变迁之诸多可能议题,亦有碍于建立经学学术史观念与经学学术史之研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