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沈涛“十经”与段玉裁“二十一经”说
清代学者对经数与经目的历代变化十分敏感,知识界对此一学术现象的辩论是历代最剧烈也最多元的。主要的学者有:戴震、章学诚(乾隆三年—嘉庆六年,1738—1801)、沈涛、段玉裁、龚自珍、刘恭冕(道光四年—光绪九年,1824—1883),和晚清的廖平(咸丰二年—民国二十一年,1852—1932)、康有为(咸丰八年—民国十六年,1858—1927)、刘师培等。
目前看到最早且较全面整理出历代经数经目变化的是戴震。戴震在《经考附录》写了一系列经数、经目变化与历代石经的文章:《汉立五经》、《唐大经中经小经》、《六经》,《汉一字石经》等;并引用南宋王应麟(宋嘉定十六年—元元贞二年,1223—1296)、明顾起元(明嘉靖四十四年—崇祯元年,1565—1628)之言,罗列出历代所谓七经、九经、十二经、十三经,最后还自加按语,指出宋代已有纳《大戴礼记》而称十四经者。[24]《经考》共五卷,是戴震早年读经时所写的札记,不见于年谱所列著作,具体成书时间很难考订,大约在乾隆十八年到乾隆二十二年(1753—1757),即戴震31~35岁,入京前后的作品。[25]戴震这几篇文字属数据性质,无多论述,但依序罗列历代经数经目的变化,还特别指出宋时已有十四经之称,经数并非止于十三,可见他已经注意到经数变化的问题,应可视为戴震早年读经的一项重要心得。
另外,特别关注经书数量变化并提出极具批判性反思的是章学诚。章学诚在《校雠通义》一书中,特别针对“六经”之名提出澄清,他说六经一名虽出于后世,但因《庄子》书中也如此用,可见确有所本,并非捏造。但后世把《论语》、《孝经》都称为经,则是一大错误,至于或称七经,或称九经,或称十三经,更是纷纷扰扰无复规矩绳墨,完全背离了《汉书·艺文志》目录编辑的部次原则。[26]章学诚的《校雠通义》完成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时年38。这本书的著作目的是批评当时目录学只重视目录编排,完全忘了学术辨彰的任务,所以他著书声明校雠学的原则应该是——部次甲乙得先辨彰学术、考镜源流,唯有学术流脉梳理清晰,之后的目录编辑才有本有源。因此他讥诋经数的历代变化绝非为了展示经学史的流变,但这种从《汉书·艺文志》大脉络爬网经、史、子、文学术流辨的眼光,确实开启了日后(尤其是龚自珍)的经学流辨观念。
清儒对经数与经目提出大胆且具开创性主张的,首推段玉裁和他的学生沈涛。[27]嘉庆十七年(1812)八月,沈涛致函段玉裁,请为其“十经斋”作记,十一月段玉裁写成《十经斋记》,同时也邀沈涛为他的“二十一经堂”作记,以为回馈,并言:“唯沈君知我,不敢以老自懈,其勤犹沈君也。”[28]同月沈涛写成《廿一经室记》,称美其师:“吐教陈机,钩河摘洛,叔重五经之学,人谓无双;康成六艺之论,文成有万,沉沉覃思,老而弥笃。”[29]这相互欣赏的师徒二人,不仅改变了经数、改变了经目,甚至改变了经的定义,其间缘由值得细说。
前面提过,从经数增衍与经目变化的角度来看,段玉裁在经学史上最特别的,就是他提出了二十一经的说法,把经书数目增加到历史以来最高。段玉裁为何要提出二十一经呢?他在《十经斋记》中说:
余自幼时读四子书注中语,信之惟恐不笃也。既壮乃疑焉,既而熟读《六经》孔、孟之言,以核之四子书注中之言,乃知其言心、言理、言性、言道,皆与《六经》孔、孟之言大异。《六经》言理在于物,而宋儒谓理具于心,谓性即理;《六经》言道即阴阳,而宋儒言阴阳非道,有理以生阴阳乃谓之道。言之愈精而愈难持循,致使人执意见以为理,碍于政事,此东原先生《原善》一书及《孟子字义疏证》不得已于作也。
余谓言学但求诸经而足矣。六经,汉谓之六艺,乐经亡散在五经中。礼经,周礼之辅,小戴记也。春秋之辅,左、公羊、穀三传也。《孝经》、《论语》、《孟子》,五经之木铎也。《尔雅》,五经之鼓吹也。昔人并左氏于经,合集为十三经。其意善矣。
愚谓当广之为廿一经。礼益以《大戴礼》,《春秋》益以《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周礼》六艺之书、数,《尔雅》未足当之也,取《说文解字》、《九章算经》、《周髀算经》以益之。庶学者诵习佩服既久,于训诂名物制度之昭显,民情物理之隐微,无不憭然,无道学之名而有其实。余持此论久矣,未敢以闻于人。[30]
显然,段玉裁的关怀在“政事”。他并不反对宋明理学的心性修为,但他认为这只是个人内在的道德意识,并不能解决人类社会政治经济的实际问题,要解决人生活面对的具体难题则需要具体的相关知识,唯有掌握具体知识才可避免“执意见以为理”造成的个人主观判断。他特别指出这就是他的老师戴震写《孟子字义疏证》破除宋学“以理杀人”的主要目的。段玉裁把十三经扩张为二十一经,所增加者:《礼》益以《大戴礼记》;《春秋》益以《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周礼》益以《说文解字》、《九章算经》、《周髀算经》。这二十一经包含的治世知识是循名物、制度上达民情、物理,不仅包含经世实学,也上达天道人情。
这篇《十经斋记》是段玉裁为他的得意弟子沈涛《十经斋室初考》所写的记。沈涛把经数增加为十,在五经之外纳入五种纬书。他认为“纬”实始于太古,和“谶”同出而异名,谶杂占验,为后世所弃,纬则辅俪经书,不可弃置不论。他甚至认为七纬之名,乃源自孔子因七经而定,所以纬书含有丰富的大义微言。他自述十经斋立名之因与纬书的重要性:
因依周赓之五经、五纬之名曰“十经斋”,又欲刺取载籍中纬候之文都为一编以为阴嬉撰考,实洙泗之微言,握河括地即东序之秘宝;春秋属商感精运斗之符,与四始而共序;孝经属参援神钩命之理;偕一贯而并授,所以中垒校之于前,高密注之于后。[31]
“纬书”,学界一般认为乃假托儒家经义宣扬符录瑞应之书,相对于经书,故称为纬书。易、书、诗、礼、乐、春秋及孝经都有纬书,称为七纬。内容相当复杂,大多是附会人事吉凶预言治乱兴废,颇多怪诞之论。纬书兴于西汉末年,盛行于东汉,南朝时官方开始禁止,隋代禁之最切,隋炀帝搜天下谶纬之书尽烧之,谶纬几亡。[32]明儒开始辑佚。因其中多记录和保存了丰富的古代文字、天文、历法、地理、神话等历史知识,清儒致力尤勤,最著名的是嘉庆时刊刻的赵在翰《七纬》,同治时刊刻的马国翰(乾隆五十九年—咸丰八年,1794—1857)《玉函山房辑佚书》;前者恪守四库之说,严格区分谶纬,在各纬书的叙目下解说命名之旨,贡献很大。
“以纬注经”是沈涛十经说的重要理念,但他认为的注经不只是经义,还包括文字、声韵、天文、历算等古代知识。他说纬书八十一篇传自上古,有裨于声音训诂文字之学。沈涛早年曾有志收辑载籍中的纬候编成一书,虽未成就,但文集中每每引用纬书作为考定文字的重要引证。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他考证“卯”、“柳”同字,进而引纬书证明古“刘”字作“卯”,汉代纬书的卯字就是刘字。[33]沈涛研治《说文解字》,对古文字有深刻造诣。他曾详细考证《古文尚书》所谓古文究竟为何,他认为《隋书·经籍志》所载马融(汉建初四年—延熹九年,79—166)《尚书注》十一卷、郑玄(汉永建二年—建安五年,127—200)《尚书注》九卷和王肃(汉兴平二年—魏甘露元年,195—256)《尚书注》十一卷皆非孔壁真古文,唯独许慎(约汉建武三十一年—约建和三年,约55—约149)曾亲见壁中书,又从贾逵(汉建武六年—永元十三年,30—101)受古学,所以《说文》一书所言古文,虽与当时师说各异,但他深信许书所存实乃孔壁尚书之正文。同时,他也指出《尚书纬》中《考灵耀》、《璇机钤》等篇都是孔门解释百二篇之书,多孔子微言七十子大义。因此欲恢复古文经学,必须兼采纬书,并和许慎书互证,钩沉古学才有可能。[34]他甚至标举他的尚书学是“十经斋真古文尚书学”[35]。他引刘熙(东汉经学家,生卒年不详,约生于160年)释名:“纬,围也,反复围绕以成经也。”虽然《汉书·艺文志》九流十家中无谶纬,后人遂视之为伪书。实际上汉志所录图书秘记多为谶纬之书,连《史记》中也有很多载录。他更近一层指出汉志天文家载图书秘记十七篇就是纬候。纬书记录许多古代天文知识,沈涛不仅指出这个事实,还根据纬书中的资料考证汉代岁法,撰写《史记太初元年岁名辨》,纠正钱大昕(雍正六年—嘉庆九年,1728—1804)、孙星衍(乾隆十八年—嘉庆二十三年,1753—1818)的错误。[36]沈涛把纬书重新纳入经,目的是“永宏秘经,考信六艺”,[37]不仅发金匮之遗书,同时也开启了经学研究的新源头,使经之考古文献与经义阐释不限于六种(或十三种)文本。这是清儒“开发学术新资源”的大工程。[38]
段玉裁与沈涛对经数与经目的增减方法并不相同,但两人却同时反思何谓经,何谓经学,以及经数变化与经学的关系。也因此段玉裁并不反对沈涛的见解不同于己,反而赞美说:
嘉兴沈君涛久从余游,今年八月书来,请作《十经斋记》,“十经”者,有取于《南史》周赓之《五经》、《五纬》号曰“十经”也。纬亦经之辅,此亦五经广为十三、二十一之意欤?汉之大儒若郑康成、何邵公时以纬注经,名流尟不甄综,故纬不可废。其文沉博渊奥,苟罗之也富,择之也精,则有裨于经,夫岂浅鲜!
沈君天资卓荦,十二、三时已背诵《十三经》如瓶泻水,长益泛滥辞章,苕发颖竖,离众绝致,而犹自恐华而不实也,乃沉潜于《五经》,以《五纬》博其趣,筑室闭户,著述其中,不为声华驰逐,其于训诂名物制度民情物理之际,揅之深矣,此其志之远大何如哉,岂守兔园帖括,或剿说宋儒一二,以拾青紫、夸学问者所可辈哉![39]
至于沈涛为段玉裁写的《廿一经堂记》,则颇似一篇简短的经学史。他的主要观点是认为:经的意思是“常”、是常道,具有存治乱施诸四海的政教功能,因此经是可以随时代需求而变迁的。首先,他说孔子以前并无经名,纵使三代官府载录图书用以教授士子,但并无称经者。他认为六经之名起于孔子,把五经定为五常之道也始于孔子。[40]接着他就概略说明历代所谓经之内容的变化:汉时有五经(易、书、诗、礼、春秋);唐宋以后因经术隆升,取士遂有九经(前五经中,礼分为三,春秋分为三);直到宋朝王安石熙宁变法,废罢《仪礼》,所试大义又不需尽合注疏,士人自然不读《仪礼》,连书版都不大通行;明代又归返旧制,并加上《论语》、《孝经》、《孟子》、《尔雅》,成为十三经。沈涛的这个定义大为影响其经学观点,也因此,他才会提出如此具个人特色的十经说,以增加经数的方式,来开拓学术资源。也因为这个定义,他才能对段玉裁的经数扩增抱持肯定态度,同时提出解释,说:
大小二戴共事曲台;孔子三朝莫传庆氏,政穆昭穆虽篇目之难稽,迁庙衅庙实逸礼之可考;琅邪师说传述罕闻,冲远义疏毁灭滋甚,仅有范阳之注略而不详,遂致信都之业坠而中绝,则礼宜益以《大戴礼》。又如左邱大义远胜严颜外传,异闻亦高邹夹。马迁蚕室因成太史之书,班氏兰台复续前朝之史,皆古训所具存治乱之条贯。至于天水一朝,人尚清虚、家传道学,温公独能博综载籍、驰骋古今,继百二十国之宝书,编三千余年之实录,信非紫阳纲目所可庶几,亦岂陇西长编为能钻仰,则春秋宜益以《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若乃一画孳乳创自史皇,六峜阴阳造于风后,保氏以之教胄,学者于焉游艺。盖自八体无传、六觚鲜识;重差句股,谬增夕桀之名;持十屈中,远昧形声之义;苟非臣冲书上,终止句而为苟;商高矩积,孰旁要以究祘;则《说文解字》、《九章算经》、《周髀算经》尤为小学之至精,足补雅训所未备。是用顺考古道、卟合同异,撰集为廿一经,筑堂以授生徒扶微学也。[41]
大小戴记共事曲台,所以《礼》宜益以《大戴礼记》;《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都是续前朝之史、存古训治乱,功能等同于《春秋》,得以增益;至于《说文解字》、《九章算经》、《周髀算经》更是周代小学之至要,足以补《尔雅》训诂之未备。因此二十一经的增衍完全是“应天人之法,尊性道之闻”,有其必要。[42]
段玉裁写《十经斋记》时已经78岁,应该是他学术生命最成熟时的定论,也是他晚年筑堂授生徒扶微学的最终心愿。他之所以在十四经外,纳入了四种史书、一种小学书、二种算学书,显然是因为他观察到随着学术的发展,被称为经典的知识范畴必须扩大。尤其是他发现《周礼》六艺之学中的“书、数”之学,并非《尔雅》一书所能承载,因此主张不仅应增《说文》以辅小学,更应增加《周髀算经》、《九章算经》两种算学书,以丰富“数”之学的知识内容。至于纳入的四种史书,则显然是有鉴于当时史学界所建立的史学经典。仔细考察段玉裁的意思,乃是指知识不断扩充,原初的十三经早已不敷“学”之需求,也不足以担当所谓“经典”地位,因此必须增补,建立新的经典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