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世界舞蹈之巅的中国传奇
欧建平
我在前几天去国家大剧院,应林怀民先生之邀,看了他的《稻禾》演出后,听他向我确认了一个让我很感伤,也很无奈的消息:他的确已向媒体宣布,2019年年末,他将辞去云门舞集艺术总监的职务!40多年来,这个舞团影响很大,因此,他的离去也许会标志着一个辉煌时代的告一段落。所以,还是和大家分享一下我20多年来对他的理解吧,我此刻的发言标题是《林怀民:世界舞蹈之巅的中国传奇》!
这位在世界舞蹈之巅叱咤风云的中国传奇——林怀民先生,他出生在台湾嘉义。为什么说他是个传奇呢?因为他是中国舞蹈的表演家、编导家、教育家,台湾现代舞的先驱,中国舞蹈史上为数寥寥的“文人舞者”。5岁时,他因为看了英国芭蕾故事片《红菱艳》而与舞蹈结下不解之缘。13岁那年,他开始发表小说,但转行到了舞蹈这种以非文字语言为媒介的艺术形式上,照样得心应手,其中的秘诀之一就是,他首先在汉语上占尽了先机!
读初三时,他又因看了美籍墨西哥现代舞大师霍塞·林蒙的表演而彻夜难眠,并为现代舞居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而感到震撼,于是开始跳舞,并且是拿着第一次的稿费开始学舞。1964年,他考入了台湾的名校政治大学,先在法律系,后来转到新闻系就读,大三时,曾随旅美台湾舞蹈家黄忠良学现代舞。后来,他去美国读了两年英文系的研究生,并兼修现代舞,由此对西方文学与舞蹈这两种文化产生了身体力行的理解。我认为,这是他在国际上获得成功的第二步!
我们大陆新文化运动中的大师级人物都是中西合璧的,没有英语垫底,走不出国门去见世面,怎么能成为世界级的大人物?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真下了功夫来学英语!国际交流与沟通,没有外语,什么都是空的!我因为跟他很熟,并且作为舞评人,在国外看演出、写舞评时,经常看到他在新闻发布会上和与外国同行的交谈中,用英文娓娓道来,深感英文对他走向世界,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1972年,他从美国毕业后回到台湾,1973年便创建了这个叱咤风云40多年的云门舞集,并发誓“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因为他是学文学出身的,所以顺理成章地就把自己的创作扎根在中国的文学经典、历史传说和民间故事中了,并为舞者提供了现代舞、芭蕾、京剧动作、太极导引、打坐、拳术、书法等内外兼修的训练方法,最终形成了一套中西合璧的身体语言和一种风靡世界的舞蹈风格。
2002年,我在法国“里昂国际舞蹈双年节”上,曾参加过为林先生提供“太极导引”的熊卫师傅亲自示范的大师班,亲身体验过它的基本形态与风格——它在传统的陈氏、杨氏、郝氏太极行云流水的动势中,会不时地吸收气功的发力方式,进而突发性地窜出一些带棱角的动作来,具有强烈的戏剧性,而在国际上,太极早就以“Taiji”这种汉语拼音的方式进入了英语,因此,它一出手,国际友人就认为它是中国传统身体文化的元语言了,而不会在意它的具体流派或属性。我认为,这是林怀民先生之所以能在全球范围内脱颖而出,获得承认和成功的第三个原因——他的舞蹈就是这样一种内外兼修,身、心、灵三位一体的艺术。事实上,中国的舞蹈,只玩身体,没有内在的灵魂,肯定是玩不转的,而云门舞集风靡世界也是从林先生找到了“太极导引”这种语言开始的。
1983年,他又创办了“国立”台北艺术学院,即现在台北艺术大学的舞蹈系和舞蹈研究所,并出任首届系主任和所长,从而为台湾舞蹈的高等教育和学术研究奠定了基础。30多年来,台湾的舞者们出国留学,做林怀民那样的“文人舞者”蔚然成风,迄今拿到博士学位并回台湾发展的已有10多位,而林怀民在这方面也是功不可没的。
概括起来,作为中国台湾文化的旗帜性人物,林怀民先生的最大贡献有三个方面。
一是他通过多年的潜心研究和不懈努力,终于找到了“太极”(Taiji)这种举世公认的中国传统身体文化的元语言,辅以具有鲜明符号意义的民歌、服饰、面具、道具、布景、灯光、投影等多种多样的手段,精心创作并公演了80多部舞蹈和舞剧,其中的《薪传》《九歌》《流浪者之歌》《水月》《行草三部曲》《稻禾》等代表作,则将中国乃至整个亚洲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甚至是神秘莫测,同西方现代艺术的开放多元巧妙融合,在纽约、巴黎、伦敦、莫斯科等“世界舞蹈之都”及其他城市的舞台上演出2000余场,其中有多部经典通过西方主流影像公司在全世界发行,进而将中国的传统文化与当代创造成功地传扬到了世界各地。
二是他在少年时代,便用汉语出版了小说集《蝉》,进入青年时代以来,又用汉语陆续出版了《说舞》《擦肩而过》《跟云门去流浪:七周八城的欧洲巡演日记》和《高处亮眼:林怀民舞蹈岁月告白》等舞蹈文集,这些舞书先后出版,其优美隽永的文字让我们读起来朗朗上口,读完后满口余香,不仅为舞蹈理论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而且为舞蹈走向大众铺平了理解之路。
与此同时,他更能借助通达流畅的英语,按照国际惯用的方法,将中国文化的哲思与审美及个人的独特创意娓娓道来,传播到世界各地。我曾在香港、里昂、墨尔本、北京等地的国际舞蹈节上,亲身领教过他在新闻发布会上的精彩表现:与云门舞集在舞台上肆意挥洒的磅礴气势截然相反,他在媒体面前始终是一种让人能够接受的谦谦君子的形象。
三是他通过言传身教,将云门舞集三代舞者中的佼佼者,培养成了专心致志、喜欢读书、热爱书法,并且善于独立思考的舞蹈家。我曾多次在舞台上亲眼看到他为自己设立的佛堂及演出前后的祭拜。我想,这种虔诚之至和静若处子的态度一定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云门的舞者们,因为他的舞蹈都是需要通过冥想,让舞者们沉下心来才能完成的,而让舞者们练习书法,也是让他们沉下心来的方法之一。
接下来,让我们通过云门舞集提供的剧照,来形象地感受一下林怀民先生的代表作吧!我挑了他在不同时期的六部作品,都是非常有意味的。
第一部作品是《薪传》,1993年曾来中国大陆演出,讲的是大陆人当年怎样战胜了狂风巨浪,漂洋过海,去台湾艰苦创业的经历,曾被大陆舞蹈和文化界誉为“最好的中国现代舞”。
第二部作品是《九歌》。我还记得云门2013年到国家大剧院来演《九歌》时的情形:首先是林先生在剧场指挥装台;第二是乐池中安排的一池莲花,而工作人员则在调试莲花;第三是《云中君》的整个场面;第四是《云中君》的独舞。林先生为了这部舞剧,曾专程去过江西、贵州等很多地方,而这个面具则是广西傩舞的面具,而且是老艺人亲手给他制作的。
第三部作品是《水月》,我最初是在2002年的“里昂国际舞蹈双年节”上看到它的,演出的现场非常震撼。我采访舞蹈节的盖伊·达尔梅主席时问他:“每个舞团都是演出一台剧目,你怎么给了云门这么大的面子,让他们演了《水月》和《流浪者之歌》这两台剧目?”达尔梅主席回答说:“你错了,不是我给他们面子,而是他们给我面子!云门舞集已经风靡了世界,我作为最大的国际舞蹈节却一直没有请到他们,真是太失败了!所以,我要将这个损失补回来,以便对得起里昂的市民们!”
在《水月》里,既有佛家偈语“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引发的空灵意象,又有舞台上的潺潺流水和半空中的巨幅镜面之间虚实相生出来的神奇意象,可谓内容与形式的巧妙融合。
第四部作品是《流浪者之歌》。正如我在前面所说,林怀民先生的每部作品都精确地使用了具有某种符号意义的音乐、道具、布景、投影等非舞蹈的元素,或者是说打着引号,而非贬义的“噱头”!我认为,这是非文字语言的舞蹈想要传达理念的必由之路,因为非文字的动作本身,是无法讲述什么哲理的!在《流浪者之歌》中,经过化学处理后可以沙沙作响、多达三吨的金色稻谷从天而降,不仅自始至终地砸在了僧人被剃度的头顶上,而且在舞台上和舞者间高舞轻扬,现场的效果绝对震撼,而这种高峰体验对于舞蹈观众而言可谓极致的享受和绝对的满足,不用再去奢求其他的什么了!而全剧结束时,在里昂、北京和世界各地,还创造出了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据林先生说,它最初只是一个偶然,那个孤独的耕耘者没有加入谢幕舞者的行列,而是继续埋头苦干,直到把整个舞台耕耘成了一幅完整的沧海桑田图,并在不经意中传达出了一种令人感佩、坚持不懈的精神,因而被保留了下来!而这种令人回味无穷的尾声对于舞蹈观众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第五部作品和第六部作品是《行草三步曲》中的两张《行草》,林怀民先生用身体去表现书法,从最初的形似发展到后来的神似,直到第三张的《狂草》出现,可以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最好的当代阐释。
云门舞集11月1日至3日刚刚在国家大剧院上演的《稻禾》。这个作品首演于2013年,讲的是农民种田的故事,发生在“池上”这个台湾地区盛产高质量稻米的地方。林先生说,他不走写实路线。节目册说它共有泥土、花粉、谷实、风、水等几个段落。我认为,它表面上诉说的是稻米的生命周期,但委婉预示的却是人的生命周期。
我想提醒大家的是,他在其中再次使用了“南音”这种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音乐,我们虽然听不太懂,但这种民歌带来的民风却在一开始便从听觉上把我们紧紧地抓住了,并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是纪念云门成立四十周年的作品,并且再次回归了大自然。
这个团队我要特别介绍一下:一群和林先生一样安静的人在这个地方,整整拍了一年的影像,并从中挑选出来的这些片段,而动作的语言和风格还是云门惯用的“太极导引”及其变形。这段双人舞叫《花粉》,是借花粉的生物过程讲述男女间发生的生命延续,动作语言非常优美。接下来这个舞段用的道具是从大自然选取的藤条,不经意中交代了人与大自然须臾不可分的关系。这一段《火》舞表现了人在开发大自然的过程中,某种过度的掠取,意味着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由此表现出一位现代舞蹈家应有的社会责任感!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舞蹈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