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研究(第10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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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医生、侨商到作家、编辑的转变

林太乙在《林语堂传》开篇即描述林语堂的“快乐的童年”,其中一段描述是:“1905年,即光绪三十一年,有两个小兄弟从福建省龙溪县所属的小乡村坂仔,乘小舟到小溪去。那是五六里的行程,溪水很浅,只有小舟可行。有时船夫船女只好跳入水里,将小舟扛在肩上走。那两个孩子兴奋至极,有说有笑,尤其是那个小的。他十岁,今天离别那四面重重叠叠皆是山陵的坂仔,随着三哥到厦门鼓浪屿去念书。三哥到寻源书院读中学,他则去念小学。这两兄弟是坂仔林至诚牧师的儿子。”[4]林至诚牧师的两个儿子名字分别是和清、和乐,和清即三哥,14岁,弟弟和乐,即林语堂,10岁。林和清(也有写为林河清)后来常用的名字是林憾,他别号憾庐,笔名林憾、心感、憾庐。[5]林憾出生于1891年,12岁(1903年)被父亲送到鼓浪屿教会学校读书[6],陆续就学于养元小学和寻源书院。1905年,林语堂跟随他到鼓浪屿读书。林语堂到鼓浪屿读书的第二年,林至诚无法承受培养子女的费用,就叫林憾提前结束在寻源书院的中学学习,到救世医院医科学校学医。林太乙的描述是:“数年前,他父亲(林至诚)是变卖祖母传下的一幢小房屋,才能够送二哥到圣约翰去读书的。他记得,在签约的时候,父亲的眼泪滴在契纸上。大哥、三哥就读鼓浪屿救世医院医科。——那时的医学校并没有严格的标准,许多西医院为了培育人才,往往附设医科学校,招收学生,施予医院专科教育。”[7]19岁(1910年),林憾从救世医院医科毕业后,在家乡行医。26岁(1917年),林憾奉父命到新加坡与友人合资经营橡胶园。31岁左右(1922年)林憾回到厦门,在鼓浪屿开办药店并行医,也担任牧师工作。他喜好文学,在南洋期间,撰写了许多诗词和散文。[8]林憾对五弟林语堂的学养一向较为崇敬,林憾与新文学的重要刊物《晨报副镌》《语丝》等结缘,与林语堂有较大关系。1923年,林语堂从德国留学回国在北京大学任英文教授,成为孙伏园主编的《晨报副镌》的重要作者。1924年,林憾诗作也开始在《晨报副镌》发表。1924年11月17日,《语丝》周刊在北京创刊,林语堂为长期撰稿人,林憾也在《语丝》发表诗歌和散文,署名“心感”。正如他在《谈语丝派》一文中说:“我不是语丝社的人,虽然在《语丝》发表过文字。因为曾在《晨报副镌》上投过稿,常看晨报副刊,而语丝社诸人的文章也常读的,颇为熟识了。兼之,《语丝》的创办人中,语堂也在内,所以第一期就寄给我,以后一直收到停刊为止,每期我都读过。”[9]借助文学写作的爱好与经验积累,1926年,林憾被厦门《民钟日报》聘请担任副刊编辑。

1926年9月,林语堂南下出任厦门大学语言学教授、文科主任兼国学院总秘书,成为厦门大学国学院的核心人物。10月10日,厦门大学国学院成立,林景良、林幽担任编辑部主任。当时厦门大学文科的一流教授大部分由林语堂推荐并聘请,林氏兄弟的文化活动进入一个高潮,与南下的文化名流交往密切,从《顾颉刚日记》中记载的内容可见一斑(见表1)。

表1 《顾颉刚日记》中记载的文化名流交往

表1 《顾颉刚日记》中记载的文化名流交往-续表

林氏兄弟与鲁迅也有较多往来,1926年11月16日《鲁迅日记》也记“夜,林景良及河清来”;11月26日记,下午,“林河清来”。当时厦门大学创办不久,与北京、上海等地高校相比,后勤保障并不理想,生活条件也较为恶劣,人际关系较为复杂,南下学人普遍存在不适应感。鲁迅去世之际,林语堂撰写的《悼鲁迅》文中说:“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追逐,至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10]从《顾颉刚日记》记载的内容看,林语堂夫妇和林氏兄弟在此情况下,介入南下学人的日常生活,自觉地代替学校扮演东道主角色,以缓解他们因生活不变带来的抱怨。比如他们到鼓浪屿游玩,林憾常担任向导之职。在此过程中,他们形成较好的友谊,也能在学问与文学上有所交流,比如林憾将诗歌交给顾颉刚评阅,就是其中一例。

在《民钟日报》任编辑的陈昌标(陈范予,1901—1941年)是浙江诸暨人,在林憾等人的引见下,以浙江同乡的名义拜访鲁迅。《鲁迅日记》记载,1927年1月5日下午,“陈昌标来”。1月8日下午,《民钟日报》报社同仁为鲁迅饯行,《鲁迅日记》记载:“往鼓浪屿民钟报馆,晤李硕果、陈昌标及其他社员三四人。少顷,语堂、矛尘、顾颉刚、陈万里俱至,同至洞天夜饭。”《民钟日报》的陈允洛、梁唯明、李铁民也参加了此次宴请。1927年,厦门大学停办国学院,大部分南下学人也离开了厦门。林语堂也从厦门到了上海。鲁迅先赴广州,后到上海。1928年,林憾也开始赴上海从事著译活动,并与鲁迅保持往来,《鲁迅日记》载:

1月25日,雨,下午晴,寿山来,林和清及杨君来。

1月26日,晴,林玉堂及其夫人招饮……席中有章雪山、雪村,林和清。

9月27日,晚,玉堂、和清、若狂、维铨同来,和清赠罐头水果四事,红茶一盒,夜,邀请诸人至中有天晚餐,并邀柔石、方仁、三弟、广平。

1928年1月25日随同林憾拜访鲁迅的“杨君”,即杨骚(1900—1956年),是林憾的漳州老乡。他曾在新加坡道南小学任教,并从事写作翻译工作。1927年到上海,专门从事写作。经过林憾引见,杨骚成为鲁迅主编的《语丝》和《奔流》杂志的撰稿人。《奔流》一共出版了15期,杨骚发表了著译诗歌15首、剧本3篇、小说1篇。林憾也在《语丝》和《奔流》上发表诗歌与散文。杨骚在上海文坛的迅速崛起,与鲁迅的提携关系密切,《鲁迅日记》中1928年记载杨骚31次,1929年38次,可见关系之密切。1928年9月27日随林语堂、林憾一起到鲁迅寓所的“维铨”也是杨骚,“若狂”则是林语堂大哥林孟温的长子林惠元,也是文学青年。林憾与鲁迅有较多往来,感情深厚。鲁迅逝世,对他触动很大,立即撰写《悼鲁迅》,以“憾庐”的笔名发表在《立报》组织的《鲁迅先生纪念特刊》(1936年10月24日):

依着平日习惯,早上翻开《立报》一看时,鲁迅先生死了的消息赫然在目。这是真的,遗像和消息清楚地告诉我,鲁迅先生死了!

再没有甚么损失比这个更重大了,对于我们文学界。鲁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的成就比任何人为大,他的作风给新文学以最大的影响。中国的文字向来不曾被人用得那么活跳,有生气,有力量。简单的句子,每句话每一字有着意义,有着锋芒,强力地表现他所要说的。这个,同时代没有人能及得他。

在思想上,他当是最前进的,一般人还在主张“纯文艺”,提倡“艺术至上主义”时,他已经在写作革命的文学理论了。他永远是时代的斗士,革命的先驱,站在最前线,斗争着,攻击着,前进着。

我最佩服鲁迅先生的是他的极端性,他自己似乎要避免说话,但一说话,便透着这极端性,尽量表示出来。对于虚伪欺诈及社会的一切黑暗罪恶,他有极端的憎恶。对于敌人及现社会的不对处,他绝不宽恕姑息,毫不留情。然而,在“中庸”的中国人,却正需要这样极端的彻底的思想革命者。

而且,他对于现社会的憎恶,是根据着对于全人类的广大的爱。不然,他为甚么终身苦苦地兜着呢?这个,他虽然不表示出来,我们却明白地知道。

我这回到上海来,因为病缠了两个月,几乎完全不出门,还没有去拜望他。谁想到他竟在仅仅五十六岁年纪就死了呢?他应当活着,为时代而活着,一直到这社会改革了然后死去才对!

然而,鲁迅先生死了,他竟这样地死去了![11]

1938年,上海孤岛时期,恰值鲁迅逝世两周年之际,文学界围绕着鲁迅杂文、鲁迅文学风格展开了一场论争。而后在1938年12月20日,阿英、王任叔等人就分歧达成共识,联合署名发表了《我们对鲁迅风、杂文问题的意见》,肯定了鲁迅风和杂文的战斗作用。1939年1月11日,文载道(金性尧)、王任叔、唐弢、柯灵、周木斋、石灵等人创办了以刊登杂文为主的《鲁迅风》。周木斋邀请林憾撰写文稿,于是他撰写了《怀鲁迅》:

周君要我为《鲁迅风》写一二短文,因为什务萦身之故,一直不曾写,然而每回他送给我一本《鲁迅风》时,我总觉得像负了一笔债似的,心里有点歉然。不但如此,我对于故去的鲁迅先生也常常觉得歉然。因为我前年秋天到上海,自己患了疟疾,时常反复重发,又住在沪西,因而不曾去拜望鲁迅先生——直到他的噩耗传来时,使我觉得真是抱憾之至。而此后我只在《立报》《言林》上面写过两篇小文,表示我说的哀悼而已。现在,似乎应该是还还债了,便拉杂写一些,作为我对于鲁迅先生的怀念。[12]

林憾延续了此前的看法,赞赏鲁迅简练的行文风格:“当时虽然周氏兄弟并称,然而在风格上和文章上,我喜欢鲁迅过于周作人,鲁迅的文章是他独创的,那么精炼、警策、明快、剽劲,尤其是短文,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而直到现在,也还没有谁能够写出他那么简洁而有力量的短文。”[13]他对鲁迅冷酷文风背后的大爱深有感触:“我们不要只看他的文字所表现的对人的憎恨厌恶的一方面,也不要单学他的讥讽笑骂的文章,而应当通过这表层,理解他,明了他对人类的爱。”[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