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风度”,让新媒体批评遇见更好的自己
风度是优雅的举止和姿态,文学批评的“风度”问题主要针对新媒体批评蓬勃而芜杂的现状提出。新媒体批评是利用电子数码技术的生产、传播、接受方式进行的文学批评,评论者在互联网以博客、微博、论坛、跟帖等方式发言,以寥寥数语表明态度,快人快语、一目了然。新媒体批评的“新”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其一是纸质媒体批评的电子挪移,批评者将自己在文学期刊、学术刊物上发表的评论文字剪切复制到网络上。除了读“纸”或读“屏”阅读工具的改变,这样的批评与“旧”的文学批评并无太大差异。其二是评论者运用网络媒体发表自己的观点看法,写作者的写作、传输,阅读者的阅读、反馈都在网络空间里进行,各种观点能直观、即时地交汇。不同身份、不同地方的网民可以无时空间隔地交换意见、发表评论,形成一个个引人注目的舆论场。与传统的文学批评相比,这就不仅是换“笔”或换“纸”的变革,更是文学批评的观念、方式、语言及文体的变革,新媒体批评的概念更该指向后者。在新媒体诸批评中,论坛、跟帖是诞生最早、流传最广、操作最简便的评论方式。博客和微博分别产生于2005年、2009年,学者、明星、官员等知名博主的加入极大程度上改变了网友的精神生活。2011年,微信一经推出就得到广泛推广(微信用户迄今已达8亿人),朋友圈等便捷新颖的信息发布渠道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众多的微信公众号(如《人民日报》文艺评论版、《探索与争鸣》期刊等)如雨后春笋般吸引了大量的订阅用户。此外,专业文学网站、读书频道以及图书电商等即时通信工具对文学批评的提升功能也日渐加强。新媒体的影响力已远远超过通信工具本身的意义,如何更好地利用这种有着更广阔的未来的传播手段是理论界面临的课题。
目前,新媒体批评的主体构成、评价体系、文体样式都呈现出“混搭”的特征。“混搭”(Mix and Match)原本指时尚界的穿衣风格,是将不同材质、不同价格的东西按照个人口味拼凑在一起,从而混合搭配出个性化的造型特点。这里所谓的“混搭”指面临某一个文学话题时,发言者的主体身份千差万别、评价态度各取所需、言说方式形态各异的特征。发言主体鱼龙混杂,从职业上说有教师、公务员、医生以及各行业白领等;从受教育程度上说是从小学中学到硕士博士;从文学背景上说有文艺专业人士、文学爱好者,也有单纯的识字阶层;等等。新媒体批评成就了文学批评的高参与度、平民化和公共性等优势,也带来了发言者泥沙与珍珠俱下,“评论”观点参差不齐难以交锋博弈等弊端。从评价体系上看,发言者基本上为支配型、商洽型、“吐槽”型“混搭”。支配型的发言者大多认同主流话语的权威性,认同作品给定的价值观,部分认同理论性、知识性纸媒批评延续到网络空间的观点;商洽型的发言者是持不同意见者,他们在作品中能读出与众不同的味道,有的也能给出支撑观点的实证论说,但在某些问题上难免片面、偏激;“吐槽”型的发言者本就是抱着娱乐、报复的动机看热闹的,他们在作品中发现任何不尽人意之处都会将其无限放大,言辞激烈地不吐不快,他们消费的不是文学艺术,而是自己的趣味。也有网络“水军”恶意制造并利用文学事件、文学现象赚取点击率、篡夺排行榜的情况,在此不将其列入“文学”接受和审美的范围内。从言说方式上看,新媒体批评更注重“点评”式的表意,语言、符号、图像“混搭”。点评即字数少(更有直接点个“赞”的)、态度明、灵光一闪的批评,片段式、判断式地直抒胸臆,写出的批评意见未必经得起推敲却有极强的传播性和蛊惑性,它在接受层面让我们看到了读者对文学的关爱或不满。新媒体批评的发言主体大多有一定现实生活的体感温度,有一定知人论世的评说力度,只是对文学批评本身还缺乏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风度”。若能雍容、从容、宽容地对待文学、人生和发言者自身,新媒体批评则会向读者(网友)呈现更好的自己。
如何在“混搭”中打造并维护新媒体批评的“风度”呢?
从发言主体上说,吸引更多“传统的”评论家、作家进入网络是较为切实可行的手段,批评主体要纳新。对评论家而言,他们最需要做的是在了解网络、深入网络甚至是热爱网络的基础上再对新媒体品头论足。“从对象出发,进而全面了解和认识对象,找出问题症结,发现蕴含的规律,提出解决问题的可能之道……而不能先入为主,生搬硬套,东向而望,不见西墙……”[23]目前多数评论家对新媒体批评的研究还是外围的,并没有真正深入网络中去,没有下足功夫阅读网络文学作品,也没有下足功夫阅读作品的跟帖。网络是庞大无边的所在,研究者如缺少文本细读的耐心、缺少把握网络独特的生产传播接受样态的能力,只凭着关注几个网站、几个链接就得出研究结论,未免看低了新媒体批评的功能和效用。如果评论家指责的声音总是高过建构的声音,如何能为新媒体批评的发展助力?对作家而言,他们需要更深入、更持久地进驻网站,先和支配型、商洽型的网友打成一片,再一点一点去占领网络批评的精神阵地。借用一个关于“大众化”不太恰当的说法,“自以为在思想上已经没有问题了,我们已经获得最进步的意识,而大众却是落后的,这就得靠我们用通俗的形式把进步的思想意识灌输给他们,好来改造他们。因此,这样理解的‘大众化’,实际上是‘化大众’”[24]。转变批评者思维模式、改善批评者主体构成比例,对作家和读者应该是个双赢的策略。
我们来看看关于“百度贴吧”里“莫言吧”的几段评论:
也许不久年代后它就会被遗忘!
……你觉得历史书上他可以留多久?
楼主你错了,你不该跟他辩论莫言厉害不厉害而关键在于他的小说好不好看,而不是名分。
……莫言的作品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已在文学界引起过轰动,也并非他获奖之后才有人关注他,现在你所在的这个官方吧就是在莫言获奖之前建立的……
莫言写的太烂了,就《生死疲劳》,言语拖沓……
莫言的作品在评论家那边口碑是很好的,以及书的向外传播一个好的译本也很重要。
(以上为如实收录网友原话,语句不太通顺)[25]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片段,管中窥豹,网友的发言多是观点鲜明、论据杂乱而且根本谈不上什么论证方法,也得不出什么结论。莫言在2009年12月开博,最后一篇博文发布于2011年5月,文章不多,且许久没有更新,但博客的点击量却高达1533626[26],可见其影响力。假设莫言能在这个“吧”里发声,到一线亲自跟读者交流,凭着“大师批评”的权威性,或许网友会发自肺腑地接受普及基础上的提高吧。与此相比,在网络上成长起来的作家相对来说就更看重人气,安妮宝贝便是一例。她说:“网络对我来说,它是呼吸的通道,是生活的一个转折……网络让我看到更远的地方,更多的人。它让我呼吸畅快,不再感到窒息。”[27]安妮的博客“安的夜游园”和她的QQ群都能做到更新及时,快捷交流,可以看出她对网友的看重。反过来说,这也给她的发展带来了益处。既然新媒体已经给出了“混搭”的交流平台,“学院的”艺术家何不更多更深地走向网络,不只是贴上自己论文的电子版,而是直接走入网友群,加入话题讨论,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与众乐乐?“在网络上进行文学批评,对于当下的专业批评家而言,不是一个技术壁垒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正视今天的文学生产新变、迅速抵达网络现场的问题。”[28] “传统的”评论家、作家进入网络,不仅是新媒体的现实需求,更是其发展趋向。
从评价体系上说,能不能寻找到为支配型、商洽型、吐槽型所大致接受的评价标准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批评标准要重塑。拿什么衡量作家作品的好与不好?拿什么衡量文学批评是否合情合理?有没有一套仅仅适用新媒体批评的标准?“假如漫无节制地向往追求这些次要的美好而抛弃了更美好的,抛弃了至善,……抛弃了你的真理和你的法律,便犯下了罪。”[29]就像不能用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批评标准去谈论金庸的作品,我们也不能拿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标准去评价网络类型小说。传统文学批评演绎归纳的研究方法、推理论证的话语模式显然不适应新媒体的自由随性发言方式与碎片化阅读习惯。现有的网络评判方式有“点击率”“排行榜”“专家榜单”“网友评分”等,评价的真实性、科学性都有待论证。由此,传统批评的持重与网络批评的懵懂导致新媒体批评处于前后失据的尴尬境地,急需为新媒体批评建构一套为大多数人认可的、理解的、甚至推崇和赞扬的文化态度、审美标准。为了能使新媒体批评更显风采,批评标准的设定最好能兼顾异质性与系统性。
批评标准的异质性是在网络空间中寻找个性化的文学定位,专注于某一文学板块(比如“行走文学”)某一目标人群(比如教师)某一审美态度(比如认可“原创”就是好的)的经营。“走特色发展的道路,在网站风格、文体定位、作者队伍、传播策略、商业模式上形成自己独特的个性。”[30]今天,打开影响比较大的几个文学网站,“起点中文网”的“论坛”有专门的“书评频道”,“创世中文网”的“论坛”有“写作指导”专区,“红袖添香”“榕树下”等都有类似的板块,可见网站还是注意到文学批评这块地域的。但浏览得多了便会发现各网站的审美态度、评价方式甚至网页设计上都非常雷同,这就很难在同质化的无序竞争中站稳脚跟,评价标准异质性的建构对网站的生存与发展来说都是必需的。批评标准的系统性,是使批评在各自的板块中活跃,又能受控于更大的空间。新媒体批评既是对文学的批评(比如跟帖、博客),也是对批评的批评(比如跟帖的跟帖、微信朋友圈转发中添加的评价),是由多个层面构成的系统,每个层面都隐含了它所具备的标准。所以标准的设定既要符合各层级的利益,也要在大的系统中明确自身的定位,保持价值观的纯净,使不同层级的网友在批评中都能发现自己所需的正能量,屏蔽自己所拒的负能量。既是“混搭”的“新”批评,文学理论批评、知识性批评都仍然应该是新媒体批评的题中之义,无论时代如何发展、技术如何先进,文学批评都不能放弃对真善美的追求、对人性丰富性的探讨,都要在多元碰撞的立场中为文学辩护。
从言说方式上看,新媒体批评的“混搭”式点评尚须拿捏发言的尺度,批评话语要固本。要改变现有发言肆无忌惮、不负责任的现状,需要发言者自律和网络监管的结合,也就是民主和建制的结合。“在西方,处于比较现代形式的文学建制是与讲述一切的授权联系在一起的,无疑也是与现代民主思想联系在一起的。不是说它得其所哉地依赖于民主,而是在我看来,它与唤起民主,最大限度的民主(无疑它会到来)的东西是不可分割的。”[31]这里所说的“建制”,是网络的监管而非网络之外的舆论压力。“混搭”的点评与前面提到的理论批评、知识批评始终处于不对位、不接茬的状态——后两者试图从理论上引导、规范新媒体批评,但网友根本不接招,他们对这种输血式的外力倡导并不感冒,认为高深的理论不切实际,甚至以强硬的姿态反攻,审美隔阂横亘在“新”与“传统”之间。所以来自网络内部的监管,各网站的网友实名政策、惩戒措施,“群主”“楼主”等的屏蔽手段就显得十分必要。可以说,今天的读者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要自主,他们有选择的空间和条件,他们更有放弃的权利,倘若网站的监管不力,同样会遭到来自网友的惩罚。
这里所说的“民主”是网络有效监管下的民主。语言现实不能脱离语言来源和服务对象存在,文学批评者是网络空间中较为成熟和理性的聊天群体,对他们来说,群体标准是较易确立并执行的。倡导新媒体批评的自律,发言者内在、主观的自我约束,远比外部提升重要。“至于诗中所写的言行是善是恶,考虑这个问题时,就不但要看这些言行是高尚还是卑鄙,而且须考察有此言行的人,以及对何人,在何时,用何法,因何故有此言行,譬如说,是为了取得更大的善,或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恶。”[32]应当承认,网友的发言已经比网络草创时期好了很多。如果能让网络空间里的自由评论者从根本上认可——他们本可以做得更好,新媒体批评将逐渐历练出优雅的飞翔姿态。
“批评备受批评,一方面说明当下的文学批评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另一方面说明人们对文学批评抱有更高的期待。”[33]生活在变,文学在变,文学批评如何迎头赶上?在审美方式和价值评判多元的时代,文学批评对原则的坚守和对发展的追求可否并重?当下的文学批评如何在理论批评的话语授权、知识性批评的发言方式、新媒体批评的民主建制等方面做得更好?这些都是我们应该继续思考的。
[1]〔法〕雨果:《〈克伦威尔〉序言》,柳鸣九译,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第189页。
[2]〔法〕蒂博代:《六说文学批评》,赵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99页。
[3]张江、程光炜、方方、邵燕君、高建平:《批评为什么备受批评》,《人民日报》2014年7月15日。
[4]〔德〕伽达默尔:《科学时代的理性》,薛华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第15页。
[5]〔德〕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我的一生》,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第323页。
[6]〔德〕伽达默尔:《科学时代的理性》,薛华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第15页。
[7]张江:《文学呼唤崇高》,《人民日报》2014年8月29日。
[8]海男:《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南海出版公司,1998,第213页。
[9]张江、程光炜、陈晓明、高建平、党圣元:《文学,请回归生活》,《人民日报》2014年2月28日。
[10]〔俄〕别林斯基:《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里君的中篇小说》,选自《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第191页。
[11]〔俄〕别林斯基:《“文学”一词的一般意义》,选自《别林斯基选集》第三卷,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第150页。
[12]李健吾:《〈边城〉——沈从文先生作》,见《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第50页。
[13]〔希腊〕朗吉努斯:《论崇高》,见《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缪灵珠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第85页。
[14]〔俄〕车尔尼雪夫斯基:《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见《生活与美学》,周扬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第2页。
[15]〔法〕吉尔·德勒兹:《德勒兹论福柯》,杨凯麟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第97页。
[16]〔法〕昂利·柏格森:《创造进化论》,华夏出版社,2000,第293页。
[17]张江、程光炜、方方、邵燕君、高建平:《批评为什么备受批评》,《人民日报》2014年7月15日。
[18]张江、程光炜、方方、邵燕君、高建平:《批评为什么备受批评》,《人民日报》2014年7月15日。
[19]李健吾:《〈边城〉——沈从文先生作》,见《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第50页。
[20]王国维:《人间词话》,见《人间词话》(重订),陈杏珍、刘烜重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4页。
[21]〔德〕马丁·海德格尔《筑·居·思》,见〔美〕克雷尔主编《马丁·海德格尔的基本著作》,第335页。
[22]〔德〕特奥多·威·阿多诺:《最低限度的道德》,见〔英〕特里·伊格尔顿著《美学意识形态》,王杰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第343页。
[23]欧阳友权编著《网络文学评论100》,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第3页。
[24]穆文:《略论文艺大众化》,《大众文艺丛刊·人民与文艺》,1948年5月1日。
[25]以上观点引自http://tieba.baidu.com/p/2921582338,恕将网名隐去,一段即为一位网友所说,2014年9月22日查询。
[26]http://blog.sina.com.cn/blogmoyan ,2014年9月26日查询。
[27]安妮宝贝:《安妮宝贝自述》,见《八月未央》,作家出版社,2001,第284页。
[28]何平:《对话和协商的“新批评”》,《人民日报》2014年5月23日。
[29]〔古罗马〕奥古斯丁:《忏悔录》卷二之五,见《忏悔录》,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1963,第31页。
[30]黄发有:《释放网络文学新的可能性》,《人民日报》2014年7月4日。
[31]〔法〕雅克·德里达:《文学行动》,赵兴国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第4~5页。
[3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第二十五章《论批评》,见《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一卷,缪灵珠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第27页。
[33]张江、程光炜、方方、邵燕君、高建平:《批评为什么备受批评》,《人民日报》2014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