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异质社会的出现
1.IT与社会秩序基础变化形态
随着以计算机为媒介的交流方式的不断扩大,学界开始盛行研究有关IT发展给社会带来的影响。大多数研究者比较担忧共同体生活方式的衰退,但同时期待能出现以电子通信为媒介的新型社会(Rheingold,1993a;Jones,1995b;Smith and Kollock,1998)。大多数观点都偏向于乌托邦似的技术决定论,这对理解复杂多样的社会变化具有一定的制约性。
为弥补这一缺点,有必要依据相互渗透的原理,从多种角度考察技术与社会体系的相互作用给社会秩序基础带来的变化(参见Münch,1984:,1993)。即要同时考虑以下因素:变化的社会结构与文化给社会环境领域带来的普遍存在性(ubiquity)与现实虚拟性(virtuality)、与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相关的社会组织领域的多样性(multiplicity)和选择性(selectivity)、社会制度与意识层面给社会关系领域带来的表象性(superficiality)和短期性(ephemerality)、文化与意识层面交叉的社会心理领域的自我认同感(self-identity)和自我实现性(self-actualization)等。考察上述社会秩序的基础变化形态能够阐明新社会秩序的特点。
(1)社会环境领域:普遍存在性、现实虚拟性
不受时间、地点限制而形成的全球网络,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现象。在持续分化、合并的全球化网络时代,信息随时都能够流入任何一个地方。数字化网络不仅保障信息接收者和信息传递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还向连接者提供相互联系的平台。尤其是媒体的宽带化,即一次性传送大量信息的信息传送技术越发达,联网的过程就越迅速(Gilder,2002)。个体通过电子媒体直接与他人形成新的人际关系,从而构筑新的虚拟通信网。IT发展构筑了新的社会关系,这一观点正是来自它的这种联网功能。
超越国界的信息通信网促进了新型人类意识(缺乏创造性却不断发生变化的人类意识)的形成。尤其是电子通信超越三维空间,逐渐成为观察虚拟世界的窗口。IT的发展对个体意识世界的发展产生一定的影响,有趣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人类的意识通过技术不断被摹写(,1997)。虚拟世界制造一种无限自由的游戏化环境,既能够克服以往的不足,又不受过去与未来的束缚。屏幕背后虚拟世界的现实原则逐渐消失,开始出现快乐原则。个体在广阔的虚拟世界以另一种形态陷入幻想世界。在虚拟世界无法分清过去、现在与未来,人生也不是严肃的,而是快乐的,在这里没有明确的原则,随时都会发生变化。新的时代被人们的意愿与心理状态所左右,并不取决于人的宿命或努力。在这种环境下,个体在可能的范围内都想充分体验新奇的事物(Rifkin,2000)。
在个体意识世界形成的过程中,社会环境的普遍存在性和现实虚拟性会导致商业上的利害关系介入其中。市场专家、广告专业人士和文化经纪人在入口处收取入场费,预示着新的文化商品和体验之路的产生。个体的精神世界与外部联系,影响每一根神经的信息通信技术,又与资本相结合。信息通信产业成为大企业的重要投资对象,它不断诱惑并刺激着商业欲求(Lash and Urry,1994)。
(2)社会组织领域:多样性、选择性
格罗斯(P.Gross)的“多重选择社会论”和斯沃兹的“选择的悖论”为我们理解社会体系中社会组织领域的变化提供了重要依据(参见Pongs,1999;Schwartz,2004)。无可厚非,多样性、选择性增强的社会类型提升了个体的自由度并增加了各种可能性,具有一定的积极效应。但被进步洗脑的现代人无法克服可能状态与现实状态之间的隔膜,陷入极大的困境。使人陷入无法达成目标或步调无法保持一致的不安、疑惧或重压之中。也就是,人们会面临卢曼所描写的“没有比不确定性更确定的”复杂世界(Luhmann,1995[1984])。
由IT引起的社会体系多样性和选择性特点,增强了人们希望又失望的矛盾心理,即随时能够得到自己所希望的东西,但又有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的担心。未来不确定性来自人的无知或无力感,但在不确定性社会如何保护社会边缘人、雅飞士、无能力者,将成为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传统家庭保护装置的削弱更加重了这一问题,个人选择和决定变得尤为重要。
(3)社会关系领域:表象性、短期性
塞尼特在著作《新自由主义与人性的破坏》(The Corrosion of Character)一书中指出了角逐型竞争机制下社会关系的衰退(Sennett,1998)。灵活性与危险性的增加引起了各制度领域的变化,因而个体逐渐丧失了对工作的献身精神、对组织的忠诚和对同事的信任。注重协作精神和团队文化的现代组织社会里,各组成人员之间的团结精神也逐渐消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悖论。
组织的灵活性消除了对工作、同事的热爱与关心的必要性。热爱工作、解决问题的执着努力已不再重要,组成网络成为更重要的问题。这对工作动机强和工作动机弱的人都是一样的。同时灵活性降低了对组织的献身精神。一旦对工作不满意,人们就会毫无眷恋地离开,不会选择在原有的职场继续奋斗。灵活性同样也会降低熟练与经验的价值。即快速适应新工作的能力比积累经验更加重要,变化本身成为一种价值,相反,变化的迟延则成为失败的象征。短期项目、短期合同、灵活变通的职务、不断提高的离职率导致人们不易形成信任基础,结果献身、忠诚、责任、信任、友情都被人们摒弃。塞尼特对虚拟共同体的乌托邦式展望表现出了冷漠的态度。虽然这一观点会带来许多争议,但为我们理解社会关系的“短期性”特点提供了重要依据。
一方面,社会关系的“表象性”产生于产业化与现代性的历史进程。现代化的进行与共同体的解体、个人化过程的出现有关。现代化过程也是社会结构向社会体系、组织体系扩张的过程。但在进入异质社会(Heterotopic Society)的过程中,社会结构得到了极度的扩张,同时加速了社会关系的表象性发展。斯通将共同生活与个体生活的关系瓦解的现象称为“反社会化”(de-socialization),他担忧由此引发的社会团结与社会关系的崩溃(Stone,2000)。但也有研究者对此持肯定态度,为执行特定任务而组成的团体具有较强的凝聚力,这种社会关系的表象性并不一定是“反社会化”的,也能成为从“封闭的关系”向“开放的关系”转移的一个契机(Putnam,2000)。
(4)社会心理领域:自我认同感、自我实现性
后现代社会的个体化可定义为历史上的社会形态消失后传统礼仪、行为规范、实用知识的权威逐渐丧失的过程。现代社会的“二次个体化”(secondary individualization)是为社会成员构筑社会团结关系的良好方案(Beck and Beck,2002)。在现代社会,这是为了挣脱共同体的桎梏,增强个人的权利。而在后现代社会,这却是为了提高个人自主决定的能力,即通过流动性、个别交流、多元化的社会交往、对人际关系的主体管理等方式提高自主决定能力。这是“攻击型自我认同”(defensive identity)的产物,而不是“防御型自我认同”(offensive identity)的产物(Touraine,1988)。
后现代个体化的进程中,为规划自己积极的人生需要不断构筑新的人际关系,个体需要扩大、更新社会交往,并赋予一种新的价值(,2001)。吉登斯用以静态传统与等级支配为目标的“生活政治”概念来强调超现代社会里个体决定意识的重要性(Giddens,1991a)。
特克指出,年轻人在虚拟世界花费大量时间,容易出现“多重人格”。为了适应虚拟世界中的各种角色,“多重自我”会逐渐毁掉现实世界中统一的“自我”。在接触多个虚拟环境的过程中,个体要在每一环境都要扮演不同的角色。由此过去稳定、统一的“自我”会互相竞争,逐渐被各种潜在的“自我”所代替,一个统一完整的人格也将随之解体(Turkle,1995)。
现代人,尤其是今天的青年一代的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的欲望逐渐出现去中心化的倾向,是对可变的、片段的自我意识的一种反作用。如通过“赛我”这种虚拟世界扩张关系网实现的自我表现性的增强,我们同样也可以从上述观点来理解。
2.新社会秩序的出现
由IT发展引起的社会体系基础变化导致了新社会秩序的形成。在新的社会现实面前,个体的自主判断变得更狭隘,复杂关系网内的连接行为也逐渐处于支配地位,即自主性被关系化所取代,个体在不断发生变化的关系网中,逐渐融入复杂的相互依存秩序当中(Castells,1996)。
事实上,现代人比过去任何一个时期都积极地融入各种社会关系之中。个体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虚拟世界,都成为社会联网的一个数据切换点,个体、企业、社会团体、国家都成为国际合作共同体的复杂联系网中的一个要素。同时摆脱具体环境的数据切换点和要素的单独行为,会受到社会及国际社会的谴责(Gergen,1991)。不同性质的“无数个节点”(infinite nodes)和“无数个连接”(infinite connections)构成的复杂社会秩序也正是福柯(M.Foucault)所提出的“异质社会”(Faubion,1999;Lievrouw,1998;de Waal,1996)。
信息通信提供了组成各种综合性思维的技术基础结构,如从一种思维向另一种思维转移的认知跳跃、同时掌握各种争论焦点、一个构想中插入另一个构想的多重思维、用一个命题囊括无关的多个主题等(Rifkin,2000)。异质社会突破了单线型世界观的认识界限,理解这一特性需要从总体上把握复杂多变的社会秩序。构成主义的思维模式正符合这一要求。构成主义观点中顺序化、因果化的概念已丧失其存在价值,多线型、综合型等概念则更具实际意义。理解上述观点就需要引进较为复杂的概念模式,如不均衡性(disequilibrium)、非线性(nonlineality)、耗散结构(dissipative structure)、自组织形式(self-organization)、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自相似(self-similarity)、自我再制(autopoiesis)、协同进化(coevolution)等概念(,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