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永恒
喜爱兰花，是因为母亲。
一年前，也曾买来一株，放在客厅的欧式花架上。一株蝴蝶兰，花瓣翩跹轻盈，看着娇嫩，格外上心，学着母亲的样子，精心打理呵护。
有时候在想，很多事情是不是会有所征兆，预示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那时，心中亦有悬而未决的事和祈求的愿望，和她一起，曾在厦门南普陀寺佛陀前默默许下所求之事。她对我说，轻易不要对佛陀有太多所求，除非对你来说是真正重要意义的事，但记得，如果实现，一定要回来对着佛陀还愿，方显诚心。半年后，所求愿望果然实现，那时她已回去，没有和我在一起。对先生提及此事，心心念念记得要去那里还已了的心愿。
订好机票，是周末很早的飞机，凌晨四点起床，带着孩子，我们三个人匆匆忙忙的出门。也许心里太过着急，又也许预示着什么，我的背包带在我拉开冰箱门取一瓶酸奶的时候，勾倒了花架，转身的一霎那，那盆兰花被打翻，在地板上摔得稀碎。
心里感到格外的懊恼，无比的怜惜。匆忙中和先生捡起摔落残缺的根茎枝叶，简单处理了一下，就去赶飞机。一路上，心情被这件事影响，闷闷不乐，整个的厦门之行，并不是很顺利。
从厦门回来后，我把包好的根茎移栽到另一个花盆里，从楼下的花园里挖来新鲜的泥土，湿润的深褐色的泥土。花瓣零落破碎，枝叶无精打采，终于，这朵花颜色渐渐的暗淡下去，似有枯萎的意味，又过了几天，开始出现残败的样子。我时刻注意对它的修复和保养，比以往时刻更加操心，但是，它还是彻底的凋落了。
一个星期后，她就病倒了，我飞回到她的身边，之后发生的一切已是无力回天。这是十一月份的事。
我相信，冥冥之中，很多事物会给我们以预示，只是当时的我们并没有在意，无法将彼此相联系。可只有在所有的事情发生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后知后觉。
我们回来了，我带着她回到这里，这盆曾经受过伤害的兰花，在一个冬天过去后，在南方温润的气候里渐渐得到恢复，公公亦是善于打理花草的人，当我再次见到它时，它已经又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如今，新一番的轮回，它已经结出嫩而小的花苞，即将在某一个清晨，开出同往日一样美丽的花朵。
生命不就是这样吗，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今日的离别不是永别，在轮回中重新回到起点，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对于她，何尝不是这样，她这一生的结束，也许是她新的一生的重新开始，生死轮回，来生转世，我相信这一切，只有这样，才会给我的余生带来些许的信念。我再也无惧死亡，也许，那一天，是我和她重逢的日子，带着对她的想念，回到她的怀抱。
我只求新一轮的命运给她的，是她下一世一生的安稳无忧，遇到爱她惜她的人，活得完满幸福。
这是它带给我的启示，让我想明白一些事情。我不应该总是沉溺在伤感中无法自拔，坦然面对生死，照顾好她，准备好随时到来的告别，为她做好一切事情，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那些日子，她平静而安稳，没有任何的痛苦，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她的一日三餐，吃得很好，心里感到安慰。她的早餐简单易消化，麦片煮在牛奶里，略微显得浓稠，面包撕成小块泡在里面，一口口的喂给她，她一直喜欢麦片香滑的口感，大半碗可以全部喝完，吃完后她会沉沉的睡去，睡的香甜。
现在的她，已无法再吃正常人的饭食，以流食为主，粥是她必须的主食。南方喜欢喝咸粥，任何食材似乎都可以熬成美味浓滑的细粥。海鲜类的粥她不可以吃。主要以肉粥和菜粥为主，每天变换着花样。 她喜欢吃我为她做的蔬菜粥。熬好的再简单不过的白粥，大米熬开花，浓糯粘稠，切碎的香菇沫放进滚开的粥里，放一点点的盐入味，滴几滴生抽和香油，一个鸡蛋打散成蛋花，在快出锅关火的时候，放入切碎的生菜。这是最适合她喝的粥，而且每次她都会喝光。
还有最适合她吃的，是我们北方常吃的西红柿鸡蛋面片，西红柿切成薄片，在放少许油的锅里略略煸炒，放进烧开的水里，薄薄的面片煮得软烂透香，打一个蛋花进去，同样是最适合她吃的食物。
舀出，放凉，一点点，一勺一勺的轻轻吹，喂给她，一口一口的，顺着她的喉咙流畅而无阻碍的喝下，每喝一口，她会舔舔嘴唇，吃的很香。
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是这些软弱无力的事，一日一夜，一粥一饭，我的陪伴。
外面的阳光很暖，清晨，大片大片的金色光束照耀在远处海边那些白色红顶的房子上，路旁的树梢上，行人的身上，一片耀眼的金辉，阳光灿烂的不像话，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拥有的如此通透的空气，整个世界好像清澈的没有一丝尘埃，充满着自由的气味。看着这里的一切，有时，我依然无法相信我已带她回来，一切好像都在梦中，那么的不真实，使我质疑，这种感觉如同无数次在梦里醒来，我还是无法相信她病成了这样。
有妈妈的日子真好，过去的一切无法从我的记忆中剥离。
记得很多年前，和她一起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叫《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斯琴高娃主演的一部关于回忆母亲往事的电影。那年我和她看的时候，她还很年轻，大概五十岁不到。那时的她健康而富有活力，好像总是不知疲倦的样子，有条不紊的打理着家里所有琐碎的事情。
那年，是我上大学时的一个暑假，她跟我说她想看这部片子，我租来碟片，和她看在家里静静的看。当时的情境已经久远的渐渐模糊，我只记得，那天，她深深的沉陷在电影的情节里，默然而落泪，我知道，她感同身受的思念着我刚刚逝去的外婆。而我是懵懂的，悲伤的情节我无法体会，总觉得，这故事的情节与我相去甚远，如果有一天，她离我而去，应该是很遥远的事情，这是我不能接受的事情，我也不愿去面对，虽然感动着，但我逃避着，有着置身事外的意味。
突然的，就很想再看一遍这部电影，因为现在在我身边的，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也许真的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去，心抽着疼。曾经看过的电影情节记忆有点模糊，
在网络上搜索，找到，就这样，静静的，在她睡着的下午，默默的看。
让我惊愕的是，电影中的母亲所患的疾病，同样是脑部肿瘤，占位性病变。心里暗暗惊叹电影情节和现实的相似。我似乎从电影中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我的影子，那个被情感深深折磨着的女儿，她的愤怒，绝望，痛苦，纠结，歇斯底里，直到她们最后分离。
和我的现实唯一不同的是，影片中的女儿毅然决然的为母亲选择了手术，手术后，muqin不再迷糊失忆，她的视力开始清晰，本以为这是希望的开始，年老的母亲在看似平静的手术恢复期后，情绪突然意外的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她的清醒让她无法面对躺在床上枯燥乏味的日子，她开始不停的折腾自己，折腾女儿，莫名的焦躁情绪在她的身上蔓延，她的每一天，在无尽的折磨中度过。肿瘤终于在短暂的手术后，无可例外的复发了，她的记忆力又开始急剧下降，行为特征性情发生改变，而影片中刚愎自用的女儿并没有仔细的关怀和察觉，她盲目的听医生的建议，忽视了母亲终究是一个年迈的脑癌病人，忽视了脑肿瘤在复发后的严重后果，她依然让母亲坚持运动，即使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终于，在女儿无尽的折腾下，她的母亲倒在了跑步机上，再也没有起来。永失所爱。
整部电影，沉重的让我喘不过气来，感到心痛，而又使我心感庆幸，是的，面对病魔，我的确感到自己深深的无助，然而，我选择了保守治疗，我所有的出发点很清楚，只有一个，那就是，即使她得的是绝症，但我绝不能让她感受到肉体上的任何痛苦。
电影的最后，终于，母亲离开，留给女儿无尽的遗憾。觉得伤感，泪水流下来。身边的她醒来，我流着泪抱着她，我们给了彼此很多很多的幸福，今生已然如此，再无更好的办法，但我对她也许已是最好的挽留，再也无悔。我亲亲她，抵着她的额头，拥有着她的感觉真好，尽管我不知道我还可以拥有她多久。
我问她，肚子饿了么？
她点点头。我笑，她亦笑，笑的那么的灿烂。
一大碗我亲手做的白萝卜蛋花粥，慢慢细心的喂给她。
还想要怎样呢，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不能奢求太多，她会不堪重负，即使她像现在这样，真实的在我的身边，亦陪着我，心再无遗憾。
迄今为止，她已经熬过了五个月的时间，五个月，对于任何一个恶性脑肿瘤患者来说，他们经历的都是炼狱般的劫难，癌症病人的痛苦，是健康的人无法想象的，然而，尽管我们拥有着健康的躯体，但所爱的人的磨难又何尝不是如同利刃一般在我们的心上一刀一刀的割，流着泪流着血，这些血泪和着那些爱的记忆，让我们活的面目全非。
五个月过去，肿瘤压迫了她脑部重要的神经和中枢系统，使她无法说话，全身瘫痪，再也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人的身体结构如同精密而庞大的机器在运转着，当人体出现任何一个致命的状况，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衰败下去，这种衰败是令人愕然的，无可奈何的，她的肉体，我的精神，都在走向衰败。
但庆幸的是，五个月过去，尽管她失去记忆，无法说话，只能这么静静的躺着，但她没有出现剧烈的头痛。每一餐饭，在她平稳的状况下，吃的香甜。她可以静静的听喜欢的电视剧的声音，没有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失控和哭闹，没有清醒着却痛苦的面对发生的一切，这些，她都没有。她依然可以表达情绪，她会对着我笑，吃饱了会对我有所表示，不开心了也会表达，生气时，喉咙里也会发出呼呼的声音，她需要我亲亲她，抱抱她，跟她说温柔的话，这不都很好吗，我所坚持的，不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她只是睡过去，然后醒来，以一种极其安静的状态度过最后的时光。受累一生，她终于可以好好的躺下来休息。
只要她不痛苦就好，我可以接受她将我忘记，可以接受彼此不再倾诉心里的话，我想要的，已变的很简单，我只要她没有痛苦的，有尊严的过完剩下的日子，照顾好她，陪伴她，为她做一切事情，看着她安安静静的，偶尔脸上带着笑意的吃好每一顿饭，在晨曦里听我跟她说早安，在日暮时分拥着她，让她感受到我的呼吸，好好的跟她说晚安，守在她身边，直到看着她睡去。
那段日子，她在状态平稳中度过。
几天之后的下午，她没有如往常那样醒来。平常的这个时候，我们开始喝中药，吃水果，翻身，按摩，有很多事情要做。可今天，她睡了好久，眼看着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她却一直沉沉的睡着。
她睡的平静，这是她来到这里后寻常的状态。我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呼吸平稳而均匀，她只是在午睡，可是，我有点着急。坐在她的身边，默默的等她醒来。洗了把脸，整理好床铺，翻开书，可怎么也看不进去，不知她何时才会醒来。一整个下午，除了楼下院子里零星传来小孩子玩闹的笑声，若有若无的一两声小鸟的叫声，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那么的安静，阳光懒懒的照在窗台上。窗前露出头的高大凤凰花树的枝叶轻轻的摇晃着，微风吹过，传来一阵哗哗的声响。
我已经无法忍受和她短暂的分开，即使每次必要的外出买东西，焦虑，不安，回家的心情变得越来越迫切，我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当我回来，推开家门，一切空空，我再也看不到她，她长久的离我而去，我再也无法找到她，到那时，我该怎么办。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泛泪光，终是不敢想象那一天的到来。
她一直都在昏睡，醒来的时候也是微闭双眼，这几天，她的三餐时间已经不太规律，只能等醒来再吃。
晚上，轻轻的拥着她，和她说晚安，可是，我一遍一遍的轻声重复着，而她只是静静的看着我，沉默着，直到我放弃。
妈妈，晚安，我永远爱你。
这是每晚临睡前我都会对她说的话。
就这样，连着三天，她在睡前都不再回应我，我抱着她，轻声的一遍遍的重复着，妈妈，晚安。她没有任何表情的半闭着眼睛，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但从她的呼吸声中，我确定她是醒着的。
有时候，她轻轻的一声回复晚安可以让我安睡一整晚，可是，已经有三天，临睡前她什么也没对我说。
睡前去洗澡，整个人都陷落在伤感中，曾经所有糟糕的回忆又浮上心头，顿时，氤氲蒸腾着我的，似乎不是水蒸气，而是我所有的负面情绪，我被紧紧包围，闭上眼，深呼吸，但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法使我平静，热水冲刷着的，还有满脸流下的泪水。
白天的时候，买了西瓜给她吃。南方的西瓜开始大量上市，瓜瓤很是沙甜，切成薄片喂给她，她吃了好大一块，我问她，妈妈，西瓜好吃吗？好吃。她回答我，点点头。
西瓜在她的胃里大概停留了不到一个小时，换尿布的时候翻动了她，所有吃过的中药，午饭，西瓜汁全部都吐了出来。我一边在安慰着她，一边自己懊恼的责怪自己，为什么翻动她的时候不能再轻一点，但我知道，她的呕吐与我翻动她并没有任何的关系。
天气很好，烧了热水，觉得应该帮她洗洗头发。她的头发被我剪的短短的，轻轻的帮她转动脑袋，一点点的剪，头发修剪的很整齐，轻声问她，商量的口气，妈妈，今天天气很好，我们洗洗头发好不好。突然，她很快又很利落的回答我，不好。这使我很吃惊，又觉得很高兴，她反应速度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亲亲她。每天这么躺着，总是会出汗的呀，我们一点一点的洗，你会觉得舒服的。我还是跟她商量着说。端来调好温度的热水，浸透毛巾，轻轻弄湿她的头发，婴儿洗发水倒在手里，在她的头发上慢慢揉搓。
终于洗完，吹风筒轻轻吹干，她的头发蓬松而散发着香味。她还是觉得是舒服的，脸上带着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静静的在那里。
现在，我的心情会随着她的状态而发生着改变，脆弱不堪。
是先生的陪伴让我度过了许多个哭泣的夜晚，如同那些在家乡的日子。夜晚，我枕着他的胳膊，闻着熟悉的味道睡去。身边爱的人围绕着我，我也深爱着他们，好好睡一觉吧，明天，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夜里，下起了倾盆暴雨，突然惊醒，急忙起来关窗户。闪电凌厉的在空中划过。南方的雨总是来的格外的猛烈。随之而来的，将是惊心动魄的打雷声。我怕雷声会吓醒她，我走到她的房间，一声沉闷的雷声紧随着划过天空的闪电从高空砸落在地上。
她没有醒来，依然是静静的睡着，屋外滂沱的雷雨仿佛一点都没有惊扰到她，她并没有听到，亦或她听到了，只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下了一夜的雨，天气格外的凉爽，楼下小花园里有一群小孩子在玩耍，相互笑闹着，追逐着，有女孩子细细的尖叫声从楼下隐约的传来，那么的无忧无虑，那么的快乐。
生命，就是一个由旺盛到衰亡的过程，没有任何例外，唯一不同的是每个人的命运，无论富贵荣华还是坎坷多舛，无论权贵显赫还是平淡无奇，终究会离开这个世界，化作一缕青烟，消亡，这就是生命的规律，谁都无法逃脱，这种感受，让我在这段日子体会到骨子里，逼着让自己从灵魂深处成长，学会接受，面对无常，面对生与死。
南方的夏天已经较其它地区早早的到来，四月的天气已经出现持续的炎热，清晨的空气早早的就开始蒸腾着热气。屋子里，风扇吹出微凉的风，房间里温度宜人，空气清新而又舒适。一夜过去，在这个时候看着她，心里会有一种守候着她的安稳感觉。打开电视，让客厅里电视机里的声音传进来，我对她说，妈妈，你可以听听新闻，你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以前，她从来都是热衷于了解天下事的人，喜欢书籍，喜欢阅读报纸，对国际大事关注很多，亦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她需要了解这些，她喜欢同事们聊天时热烈的讨论，她的眼界很是开阔，并不拘泥于家庭生活的琐碎。有时候，她希望我像男孩子一样，可以独立的去闯，这也是那年我只身来到部队一样，坚定的支持我走自己选择的路。她不希望我早早的结婚，被家庭所拖累，她希望我在工作上努力而优秀。她曾告诫我，不要试图依赖任何人活着，精神和经济的独立才是女人活在世上的根本，我一直是听她的话的，亦没有让她失望。
只是，我想不通亦想不明白，她这般通透明理的一个人，为什么始终在婚姻的问题上无法做出抉择，一再的面对伤害，尽管她并不软弱。是她的善良吧，太过于执着，道德观念束缚着她，终使她无从摆脱，她总是说服自己妥协，认为隐忍是解决和感化一切的最好方式，她试图证明自己是对的，却忽略了，龌龊的人永远都是龌龊的。
从来都是不甘心的，为她感到不甘心。
时间在我的守候和陪伴下一天天的过去。
照例是每天同样不变的护理，换衣擦洗，翻身按摩，喂她吃早餐。我对她说，我们的早餐虽然单调了一点，总是牛奶麦片泡面包，因为它们最有营养对不对？她慢慢的咀嚼着，轻轻的点点头。最后一口，她顺利的吃完，满意的舔舔嘴唇。最后为她清理口腔。
一切完毕，我抱着她，亲亲她。然后，我俯身在她的耳边，轻声的对她说，妈妈，我们来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日子过的很快，每天我们在一起，我照顾你，陪着你，我知道你很幸福对不对？虽然，我们不在老家，可这里，也是你的家呀。路途太过于遥远，姨妈和舅舅不能来看你，但你要知道，他们总是打电话传简讯过来问候你，还有燕姐，你要记得他们都很想你，很牵挂你。我们要好好的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每天都会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们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按时喝药，吃水果，我陪着你一起听电视剧，我们每天都过的很开心对不对？我们很幸福，你说是不是？
有很多话是很有必要说给她听的，是要抓紧时间说给她听的，在她还能听到的时候。
我对着她轻柔的说着，眼里的泪水流下来。她是看不到我的眼泪的，很好，她只要听到就好。她静静地听着，眼睛自然的看着她的前方，面容祥和，她很认真的在听。最后，她点点头，笑了。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美，这笑容告诉我，她的世界，已经不再有悲伤，痛苦，绝望，有的，只是她感受到的幸福。
开心，难过，伤感，幸福，所有的滋味在一瞬间汇集在心里，让我难以承受。
我深深的抱着她，亲她的脸颊，然后让我的脸颊贴在她的嘴唇上，她居然亲了亲我，轻轻的两下。
妈妈，我们千辛万苦换来的这一切，很值得。
越来越多的时候，除了和她在一起，我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先生偶尔会带我出门，试图让我不要那么悲伤，夜晚灯火阑珊，远处皆是人世间的繁华，车穿越大桥，西海岸狭长而遥远，深邃的大海包围吞噬着一切，城市的灯光在我的眼前快速的闪过，恍惚而凄美。沉默着，心跌在最低的深处，无法拾起，泪流满面，无法抑制的哭泣。
终于明白，不是我在照顾她，而是她在努力的坚持着陪伴我，她舍不得丢下我，直到她将耗尽所有的力量，离开。
我知道你的一生已经足够努力，我都知道。
她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消瘦下去。
最先瘦下去的，是她的双腿，她的右半身早已无法动弹。在床上躺的太久，她腿部的肌肉已经消耗殆尽，可以清晰的看到松垮下去的皮肉包裹着腿骨，每次擦洗的时候，我的手可以摸到骨头的轮廓，骨骼的线条纤毫毕现。她的腹部深深的陷下去，胯骨已从腰的两边支出来，她怎么会这么瘦了呢，我抚摸着，心里全是不忍。
刚回来的时候，为了勤加换洗，为她买了很多件纯棉质地的T恤，碎花棉睡裤，手感柔软舒适。买的时候，她还有些微胖，都是大码的衣服，给她穿的时候，胳膊穿进伸出比较费力，总是怕拐到她的手，怕她疼。可现在呢，这些衣服已经变得越来越宽大，最小码的那条裤子，也已经轻而易举的就可以穿好。纸尿裤的号码，买的时候也已经从大码改成了中码，纸尿裤的腰围，也从刚开始可以粘到胯骨的位置，到现在，已经粘到肚脐眼的位置。
她的身体变得消瘦、干枯，皮肤没有了弹性，她的胳膊在身体的两侧显得细长。她的面颊略略有些凹陷下去，颧骨微微的突出来，显得她的眼睛格外的大。她的眼睛是那么的好看，睫毛长而浓密。为她仔细的擦洗揉搓，穿好衣服，我抱抱她，她在我的怀里瘦弱的像一个幼小的孩子。
现在，她已如婴儿一般，睡着，她不需要知道任何事，也不会有任何的烦扰，就这么安静的睡着。
夜已很深，无法入睡，歌曲的旋律久久的在耳边萦绕。
你来了
离我不到一丈
你的笑
温柔又凄凉
这一次是谁让你受伤
那一天
雨下得好心慌
憨憨的你
睡得一脸安详
顽皮中
神情依然倔强
感觉你是我的婴儿一样
那一夜
我哭得不声不响
保护你到大天亮
感觉你是我的婴儿一样
别怕世界纷纷攘攘
在你需要的时候
我会在你身旁
夜晚，在他的怀里，我哭得是那么的狼狈，蜷缩在夜的角落，深陷在别人无法想象亦无法替代的悲伤里。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曾经的我，在婴儿的襁褓里，是她的婴儿，而现在，她在我的面前，已如婴儿一样，却快要离我而去。
以后的几天里，她越来越虚弱。呕吐，已经让她无法吸收吃下去的食物的营养，中午吃的粥和蔬菜会在下午喝过中药后不久全部吐掉，没有消化完的吐出的食物清晰可辨。
即使我努力镇静的面对她随时出现的呕吐，但有时候依然会让我无从下手。一股一股的液体从她的口腔涌出。防水护理垫一分为二的剪开，放在床头时刻准备好，当她再次想要呕吐的时候，立刻拿过来戴在她的脖子上，防止呕吐物弄脏她的衣服和床单。
呕吐后来直接是喷射出来的，吐出的量之大让我在用光了所有的毛巾之后用手去接，我一边帮她擦拭，一边不停的安慰着跟她说没事。她听到了，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个时候，她清醒着，让我觉得心酸，我摸摸她的脸，在心对自己说，在这之后的每一天，任何的时刻，我都要用更加温柔的方式去爱她，对待她。
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时刻，使我感到清醒，我不再难过和迷茫，我仿佛一眼贯穿她的整个一生，这个世界，没有人比我更爱她，亦没有人比我更珍惜她，努力说服自己接纳她即来的命运，陪着她，让她好好的走完最后的路。
忧伤从心底升起，躺下来，却再也睡不着，脑海里浮现很多人和事，关于我和她，关于她和他。心里的恨一直都在，压在心里越来越重，这浓重的伤感，弥漫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将来，她离去，剩下我孤身一人，这世上，我爱着她，她爱着我，却阴阳两隔，两不相见。
她睡着了，我总是看不够她，抱不够她，亲不够她心里，怎样都是不舍。
我希望，在我照顾她的这段日子里，让我不要生病，能够平平安安的陪伴她，尽心尽力，不留遗憾。
她的头发又长了，下午的时候，我准备为她修剪头发。我喜欢看她清清爽爽的样子。
我对她说，妈妈，我要给你剪头发了。她听到了，没有回应我。妈妈，我们翻翻身，这样会更舒服一点。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轻轻的翻好她，让她侧躺着，放好电视剧，让她听着。我觉得她应该是舒服的，然后，我拿出剪刀和推发器，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开始为她剪头发。她的头发长的很快，发质厚密，距离上一次理发大概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拿着小梳子，梳起来一小撮，很小心的剪下去，生怕剪刀触碰到她。后脑勺的地方，用发推慢慢的推短。她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她躺在那里，还是那么的好看，整个人立刻清爽起来，她的额头正中间，有一个浅浅的美人尖。我微笑着对她说，妈妈，你知道吗，你看上去真的很美。
不一会儿，她睡着了，也许是被我剪头发的过程累着了，她睡的很香，微微的发出鼾声。下午，就这么静静的过去，窗外下起了大雨。
晚上她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我陪坐在她床头。
妈妈，我好想你。
我抱抱她，她的神情有点漠然，可我还是很想她。
觉得难过，这是最残忍的事。
突然，我问她，妈妈，你可以感受得到我对你的爱吗？我并不期望她能够回答我。
感受。她突然回答出了这两个字。
我想哭，我亲着她，抱着她，我不知道可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是的，她知道我对她的爱，她感受得到。
世间，唯此爱永恒。
在她病重的这段日子里，会静静地拍下很多照片和视频，珍藏起来。有时，也会把这些珍贵的照片发给远方牵挂着她的亲友。让他们可以随时看到她，她已交付与我，我会尽全力照顾好她，让他们不要过于悲伤。
他们似乎发现了她的眼睛的问题。视频中的她眼睛总是半闭着，再也没有了曾经有过的明亮色彩，暗淡着，低垂着。他们都打来电话焦急的询问。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眼睛的问题，残酷且令人心碎。可这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舅舅发来几张母亲去年和他们一起去山庄游玩的照片。那是金秋时节，公园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菊花，黄的，白的，紫的。他们一起相约去赏菊，她亦喜爱菊花的明艳，她站在一簇簇的花团间，微微的笑着。我看着照片中不久前的她，开始心疼，心如刀绞。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的命运会是这样。我一次次的在问自己。
带她回来已经两个多月了，两个月里，中药是一直都在喝的，尽管看似没有任何的进展，但至少她没有任何肉体的疼痛，没有更深的痛苦。她的疼痛不是我一直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吗，我无法想象，假如我面对她出现的歇斯底里剧痛难忍的头痛的时候，我该会是多么的恐惧。
到目前为止，她没有出现头痛，偶有的癫痫症状也是在短短的半分钟之后过去，而再无其他，大部分的时候，她是安然平静的。这已是我最初希望的结果，她已经快安然度过六个月了，也已经超出了医生最开始给我的预后判断，这不就是奇迹吗。
走之前，拜托了堂姐，由她继续在老中医那里替我抓药，按时给我寄到海南来。带来的药已经吃完，和她联系好，仔细的交代了她目前的症状，包括她眼睛的情况，让医生根据我的口述来调整药方。
儿子对我说，妈妈，我们可以给姥姥吃返老还童丹，吃一种名叫“啥病都能吃好药”吧，我要姥姥快快好起来，她会好起来的。
儿子的话，让我心里很暖，也许是一丝的慰藉，他希望姥姥好起来的愿望是那么的迫切，自创的所谓可以让姥姥好起来的药丸好像是神仙给的灵丹妙药，让姥姥瞬间药到病除，健康如初。童言无忌，可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曾这样幻想过。可是，现实却让我深深的感到无奈。
晚上临睡前，儿子坐在母亲的身边，和她说话。姥儿，我是兵兵。他怕母亲听不见，大声的重复着，终于，她还是笑了。她什么都明白，我确定她什么都明白。
你是姥姥的大头小胖外孙，她最爱你，知道吗。
嗯，我会永远记得。
我喜欢“永远”这个词，无边无际，天长地久，永恒。
人生随时都会清零，随时会失去一切，此生挚爱的人其实终究不过一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