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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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二十:绝望的痛

堂姐打来电话,告诉我已经将中药寄了出来,很快就会收到。她告诉我,医生听了关于母亲呕吐剧烈和眼睛看不见的问题,告诉堂姐,这两者是有关联的,都是神经被压迫的最明显的症状。他调整了药方,里面加了治眼睛的药材。

突然,堂姐迟疑了一下,告诉我,医生最后叹了口气跟她说,其实,像母亲现在的症状和她消瘦的情况,中药真的已经没有吃的必要了。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何她至今没有明显的头痛,他推断,也许这和家人的照料有很大的关系,又或许是因为南方的海拔和空气,这些环境因素也有可能。

听了堂姐说完这些,心里突然的就开始难过,好像真的又没有了希望的感觉,我可以自己判断,但始终无法接受医生明确的意见。我对她说,药即使效果再微弱,还是要吃的,她现在没有痛苦的表现,也许就是因为吃中药的缘故呢。她亦赞同支持我的观点。

挂了电话,不久,她突然开始呕吐,这次吐得很厉害,所有喝过的粥,中药和水果全部吐了出来。

我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悲伤,情绪开始低落,有了些许的烦躁,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我看着她,只能静静的坐在她身边看着她。

吐过后,她还是始终很平静的样子,她睡过去,醒来,还有一些意识,并没有痛苦,这不是我最后希望的吗?我唯一害怕的是失去她,既然她这么的平静,那又有什么关系。

睡前,先生静静地陪着我,我背对着他,低落到不想说一句话。他觉察到我的异样,摩挲着我的头发,把他的温暖手掌覆盖在我的耳际,我感到温暖,以他的方式陪伴着我,度过每一个哀伤的夜晚。我不知道如果那一天到来,我会怎样,我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他翻转我,我已泪满眼眶。

失眠已是常有的状态,寂静中,听很多歌,这些歌,有的写给彼此深爱的人,有的写给生活中的美好,有的饱经世事沧桑,有的哀愁到使人落泪。那些刻骨铭心的,那些幽怨伤感的,所有的旋律,在我听来,似乎全变成了写给我和母亲的歌。深夜,静下来,夜色如水,让我伤到不能呼吸。

越来越愿意在深夜里,开着车,想去远方,我不知该去哪里,没有目标。夜行在通向前方的路,踌躇而彷徨,但却又一意孤行的一路前行,耳边听着伤感的歌曲,满腹心事,泪流满面,只能自己细细体会。也许,经历过这所有的一切后,涅槃重生,我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我,可是,那也是一个面目全非的我。

神经变得格外的敏感,生活中任何一段与母爱相关联的东西,都会让我瞬间哭泣,一首歌,一段视频,任何一点点关于母亲的话题都可以触动到我脆弱的神经。

欣宜努力着,终于在香港红磡开了自己的第一场演唱会。这个胖胖的女孩做到了,她努力着,终于让自己站在了绚烂华美的舞台之巅,在这场演唱会上,她告白逝去的母亲沈殿霞,女孩哭的很伤心,在万众的瞩目下,她告诉母亲,她做到了,并说很想她,爱她。

仅此一条不到五十个字的娱乐新闻,却足以让我在它的面前哭到不能呼吸。

我终于理解了失去母爱的人曾经都经历了什么,这是一番人间劫难。

泪水肆意在面颊上流淌,化作熔岩一般的灼热,炙着心里的那个伤口,痛的快要冒出血来,让这血和泪混合在一起,凝结在心里的最深处。我久久的躲在洗手间,擦干眼泪,深呼吸,却没有出去面对任何人的勇气,泪水,总是会出卖我。

她好像回到了她一生中最初始的状态。

我每时每刻陪伴在她身边,我看着她,她却并不看我,她的眼睛低垂着,她的视力也许已经降到了如同新生儿一样的状态,只能感受到光的存在。

她的呼吸很轻,即使在醒来的时候,也是静静的,她的这种格外的安静,让我会从心里暗生出焦虑愧疚的情绪来,如同一颗喑哑不堪的种子,疯狂的在心里生根发芽,一天天的长出黑色的枝芽,弥漫填塞在我五脏六腑的每一处空隙里,直到它塞得满满当当,让我喘不过气。

现在,我和她说每一句话的语气,如同一个年轻的母亲对着自己的孩子那般柔声细语,极尽温柔。我终相信人生是轮回往复的,就一生而言,我与她已经完成了角色的转换,我是她的孩子,她对我幼时所有的温柔与耐心,在今天,已变成了我对她的全部呵护。

她吃东西时,会偶尔呛到,我会替她拍一拍,如同婴儿喝奶时被呛到一样。有时,她的脑袋会不经意的略微摇一摇,那神情又像极了婴儿那种娇憨的模样。有时,当她吃第一口饭时,她的双脚会轻轻的往前蹬一蹬。我告诉她,说她像小宝宝一样时,她还会回应我温柔的笑。

她是那么的悄然无息,临睡前,我为她换好尿布,喂好药,用棉垫架起她的双腿,盖好小薄被子,抚摸着她的额头,跟她说晚安,尽管她已不再回应我。一夜过去,清晨,我看她,她仿佛被施了定身的魔法一般,一动不动,哪怕是一根手指。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接受,因为,她毫无痛苦,包括肉体上的和精神上。我深信,假如她能够明白,她一定能够理解我对她所有的做法和方式。

妈妈,事到如今,抛开这世间的纷扰,静静的睡,以你最好的方式,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愿以今生最温柔的方式待你。

买了一盆有六个花苞的栀子花回家,等待它们开放的那一刻。她一直喜欢花。

栀子花就这么悄然的开了,是在清晨,我捧着这一小盆花到她面前,将那一朵芬芳的花儿送到她的鼻尖。

妈妈,闻闻,这花儿香不香?

她似乎有点略微的躲闪,也许是叶子不小心碰到她的鼻子,她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的眼睛微微的抬了抬,我知道的,她想看看这有着芬芳香气的花儿,可她没有看到,但这香气她的确是闻到了的。

即使你已无法看到,我依然会将这花儿捧在你的面前,我知道它是你的所爱。妈妈,你可否还记得那株你爱的兰花,许久未见,可否想念,原谅女儿带你走之时未能将它带走,可是妈妈,那花儿永远在我们的心里,并未曾忘却一丝一毫,不是吗?

她静静的睡去,只愿这栀子花的芬芳陪伴着她,在梦里,和那朵让她一生都念念不忘的花儿,重逢。

她的左手腕上,一直戴着一串品质上乘的星月菩提,微褐色,一颗颗微微扁圆,但又大小格外的均匀,上面的星点纹路很好看,每颗珠子的中间会略微的凹陷下去一点,周围又有着看似繁星点点的如同众星托月一般的样子。

这菩提手串是先生在两年前送给她的,还记得,那时这串菩提还没有开浆盘磨,珠子本身显得略微滞涩,她当时很高兴,对我说她一定会好好的盘磨,让这串珠子散发出它该有的光泽来。

去年夏天,我回到她的身边,不经意看到她放在床头柜上的这串菩提子手串,我惊异于她可以把这串菩提盘磨的那么的漂亮,显出温润深厚的色泽来,闻起来清香扑鼻,摸上去平滑温润,这串珠子在她的摩挲下,渐渐的焕发出内在的光彩来,珠子成熟而厚重。

如今她病了,我将它戴在了她的左手腕上,从未取下,即使在为她换衣擦身时,我也未曾将它摘下,我只愿它能时刻护佑她。

晚上临睡前,俯在她的耳边私语,说了几句亲密的话,亲了亲她,让她也亲了亲我,最后对她说了晚安,转身回头却发现,她在微笑着,这笑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长的时间,有种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模样。

也许,我不应该再感到任何的后悔。

我已经无法预示自己下一秒的心情,她笑了,我的世界如临大赦一般的释然,可瞬间,她的眼睛又让我心里痛的拧成乱麻。

我不知道自己会被这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情绪折磨到什么时候。

什么也不想再去想了,我想好好的睡一觉,一切会继续,我渴望在她清晨醒来时再见到她,跟她说早安。

我希望,我能够在梦见她,梦到对我洋溢着笑容的她,在梦里,没有疾病,没有烦恼,有的只是她健康的样子。

妈妈,我想在梦中,你可以再抱抱我。

妈妈,我想在梦中,吃到你做的可口饭食。

妈妈,我想和你再一次促膝长谈聊心事。

妈妈,我想……

我想要的太多太多。

那些往事,在我的脑海里浮现着,那些幸福的,委屈的,快乐的,忧伤的日子,全都记起来,所有的情感相互参杂纠缠着,织成了一张情感世界的大网,牢牢的把我和她笼罩在一起。

我不敢再去想象未来,我不知道如此依赖她的我,假如有一天失去了她,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下午,她睡着了,我站在阳台上,她病了以后,很少出去,不愿去稍远一点的地方,我只知道,她时刻都在需要着我,即使必要的每次出门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外面的一切无法吸引我的注意,不时的翻出手机,打开监控,每隔几分钟就会看她的情况。

这两天南方湿热,偶尔的,会下一阵雨,这雨把蒸腾在地面的热气全部浇熄,雨后的空气清爽,夹杂着楼下花园里植物的芬芳。我静静的站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脑里却浮现的,都是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太阳已经有了将要落下去收敛光芒的样子,余晖照耀着这座城市的每座建筑,金灿灿的,小区里人们开始下班回来,家家户户的日子静谧而安稳。天际已泛起夕阳即将落下前深深浅浅的晚霞,明天依然是个好天气。

寻常人家,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不幸。对面阳台上的那个三岁小姑娘,妈妈蹲在身边为她扎着小辫儿。透过窗户,看到另外的一家人,围绕在一起享用着晚餐。人生的路何其漫长,但我们最幸福的就是有家人的陪伴,共同相伴走完这一生,日子固然平淡,但却也是平平淡淡的幸福。

我贴近她的耳边,对她说,妈妈,让我们学会忘记,忘记这一生中所有不开心的人和事,你只要记得,你与我的一切,彼此的爱,就已足够。

她静静的听着,渐渐的睡着。我相信,我对她讲的每句话,她都听到心里。

为她做所有琐碎的事情,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突然间可以变成如此细心的人。她的指甲和头发需要修剪了,她的身体任何一处我都可以想方设法的去进行清理。在她病重的时刻,好像突然激发了我内心深处我所不曾了解的自己,那是另一个我,我格外的敏感焦虑,好似得了强迫症,完全不能容忍她受一点点的委屈。在我看来,这委屈有时是她略微有点被汗浸湿的衣服,有时是她嘴角沾着的一颗饭渍,有时是她身下只尿湿了一点点的护理垫,有时仅仅是她眼角的一滴泪。

我要看到她干净清爽的样子。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早晨为她彻彻底底的擦洗,为她换好尿布,穿好干净的衣服,放好她,喂她吃饱早餐,当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看着我时,我的心里会感到片刻的轻松。

小时候,她从来都不认为我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她和亲友们提起我时,总是毫不留情的说我是个粗心鬼,但是,她说我的语气却又是娇宠的,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她的女儿什么事都不必自己去做的,她有我这个当妈妈的帮着操心就好了。

在她的庇佑下,我长大,直到考上大学和她分开。和她的分离,从来都不可能彻底,每次回家期盼的是她为我精心烹饪的饭菜,狼吞虎咽的吃,样子狼狈不堪,她会在一旁笑起来。她总是在电话里叮嘱我要好好吃饭,不要总是太节省,回家的时候拿回需要换洗的床单。周次回学校时她都会送我去车站,手里提着为我准备好的大包小包的水果和零食,汽车开走很远,依然可以看到她站在车站不肯离开的身影,这些,都是在我深刻回忆的往事。

终于大学毕业,我应召去了部队,即将成为一名军官,那是离家三千多公里的大海边的一座南方城市。

是我自己决定要走的,告诉她的时候,一开始她觉得诧异,无法接受,但是,尽管她与我心中对彼此有千万个不舍,只是都没有说出口。母女之间的感情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内心的脆弱,两个人会较劲,总是试图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坚强和无所不能,长大了,就不愿再让她为我操心,很多事已不想让她为我承担。

终于,她亲自送我来南方,由三姨陪同着,我们坐上南下的火车,再转飞机。一路上,我总是跟她撒娇,我会抱她,会亲她,我对她的依赖严重程度,甚至让只有一个儿子的姨妈开玩笑说她开始嫉妒,怪自己怎么没有生一个女儿与她极尽缠绵。

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我们迫不及待的去看了从未见过的大海,短暂的快乐让我们忽视了即将到来的残酷的分离,我们手拉着手在沙滩上跳着笑着,追踩着浪花。我们吃到南方最新鲜的奇异水果,还有从未吃到过的烤海螺肉。在旅行的途中,她为我买下一对红色石榴石做的耳钉,小巧精美,作为离别的纪念。

几天之后,接下来面对的,便是我与她撕心裂肺的分离。

我依然记得那条长而残酷的巷子,那天下着瓢泼大雨,她与姨妈坐着出租车含泪离去,我目送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

那是我开始成长的日子,那年我23岁。

与她分别后一个月,我又去了广州军校集训,那段日子艰苦不堪,超负荷的训练渐渐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我与她彼此思念着,在最痛苦的时候,她已经成为我全部的精神念力。军校管理极其严格,每周只能与她通一次电话,每当我迫不及待的打电话给她时,我似乎看得到她电话那端因为喜悦和思念而留下的泪水,我的泪水滴下来,又怕被被人看见,转身拭去,是对她的想念和不舍。

那段日子,广州给我的最深刻的记忆,是每天下午五六点钟,结束训练,席地而坐,我闻着空气中那陌生的散发着植物甜香气味时,会格外的想念她。晚上,写下段大段的书信寄给她。

我与她在那段日子里的书信往来很频繁,几乎每天都跟她写信,告诉她我的心里话,烦闷和辛苦。她也亦是回信开导我。她总是说,因为年龄大了,写信的时候,眼睛越来越模糊,流泪,总是到最后写不下去。我看着她寄给我的那些信,字迹到最后总是会越来越凌乱,那是因为她在努力的坚持,直至写完。

那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她会给我寄一大箱我最爱的零食,家乡的苹果,香辣的烤馍片,蒙古奶酪,那满满一整箱的爱让我在同寝室的战友们面前无比的骄傲,因为没有第二个人会有家人寄来如此硕大的一整箱零食。

一晃十几年过去,她真正陪在我身边的日子却没有太久,那些年,我从结婚到生子,工作忙碌着,她只有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不远万里从家乡飞过来陪伴我,陪着我度过了我人生中一个个的难关,她也为此委屈过,流泪过,伤心过,我也为我那时的任性和无理取闹而懊悔,可所有的事情过去,我与她的情感却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愈加的深厚。

我总是对她说,等你老了,我想要好好抽时间陪着你照顾你。可她却不愿成为我的负担,希望将来我不要因为照顾年老的她而太辛苦,我们之间永远在为这个话题而发生争执,有时,她的固执还会将我气哭。

她总是对我说,南方的环境固然比家乡好很多,可若非有你,这里环境和条件再好,终不是我的故乡,我总是不会眷恋的,仅仅只因为有你,我才会牵挂。

她的晚年,我自认为规划的很好,自信会让她一直幸福的老去,我腾出所有的时间试图陪伴她,实现我对她所有的承诺。可一瞬间,一切都成为了泡影。

我无法想象假如她的身边没有我照顾的样子,对我来说,那将会是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遗憾。

妈妈,让我们抓住你我之间最后的这一点时间,幸福如从前一样,让我陪着你,不管今生,还是来世,让我带着生命中烙着的你的印记,努力的找到你,永远做你的女儿。

她的病在慢慢的走下坡路,一天看不出什么,一周也不太看的出来什么,可纵观这两个多月来,她的情况和初来时,在以缓慢的速度变的越来越不好。她完全坐不起来,持续的呕吐,越来越少睁开的双眼,她原本可以抬起的左手也已是丝毫的不能动弹,这些,全都是病情越来越坏的表现。

也许我每天总是陪着她,并不觉得她的面容有多大的变化,可那些最近发给亲友们的视频和照片,都说她的面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只知道,她是如何的瘦弱。

公公婆婆越来越担忧,察觉到她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睡吧,让她安安静静的就这么睡吧,不要再去折腾她,再徒然的让她遭罪,只要她还能吃得出肉粥的香味,西瓜的甘甜。我流着泪对他们说。

下午,喂她吃了一碗南方的甜品,香芋西米露,微凉的温度,香香糯糯的西米露晶莹可口,一口一口的给她吃,她喜欢,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吃完了,她脸上的那笑一直就在那里,轻轻的睡着。

我久久的看着她,这笑,是她心里的舒坦,是她的发自心底的欣慰。

神经中枢系统遭到肿瘤压迫后的对人体的损坏是巨大的,曾经以为,没有什么会比身体受伤,骨折,流血,甚至残疾,截肢更为严重的事情。但真正的,大脑神经系统才是身体更为重要的器官。我不了解医学,更不懂得用专业的语言来形容这一切,我只知道,五脏六腑损坏可以移植,但却唯独大脑的治疗是最困难的事情。手脚肢体表面上完好无损,可大脑中枢神经受到损坏,导致全身瘫痪的时候,这会是多么糟糕的事情。

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动弹的。晚上临睡前,为了防止她的呕吐,我会做好应有的防护措施,在她的脖子里围上一条小毛巾,再在胸前铺上一张吸水的纸巾。一直的,那张薄薄的纸丝毫没有移动的痕迹。有时外出买东西时,看着监控摄像头里的她,似乎被施了魔法一般,一直定定的躺着。

她的性格,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要强,倔强。我无法想象如果她的大脑清楚的意识到这一切,她感受到自己无法动弹一丝一毫,那对她来说将会是多么大的灾难,她会有多么痛苦。我甚至有点庆幸她的大脑不会再去思考关于这样的问题,她没有精神上的折磨和痛苦,她不会因此而痛哭,不会愤恨自己的命。如她现在一般,是那么的平和,配合我好好的吃药,好好吃饭,是那么的乖。

与我而言,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看着我最爱的人遭受疾病的折磨,当她呕吐的上气不接下气,面色因为呕吐而涨的通红,不停的咳嗽时,当她吃饭时,哪怕是一口水都可以呛到她流出眼泪的时,我不忍,不忍看到病魔这样的折磨她。

如果当初选择做手术,我明白,她将会比现在糟糕一百倍。

就这样吧,我总是想,既然这样,就让我好好的照顾她,哪怕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尽我的全力,这样就好,是的,这样就好。

周末的一天傍晚,安顿好她,和先生一起出门办事,一个多小时便很快回来,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儿子因为一些琐事被爸爸数落了一顿,他心情很不好,撅着嘴气呼呼的样子。他等着我回来陪他,有一些烦躁。我回来后他冲着我发脾气,怪我没有好好在家陪他。

一直觉得男孩子和女孩是不一样的,不应该这样过度的黏腻着我,显得如此娇气,将来离开家长大,远去读书,如此恋家如何是好。心下一狠,便说他几句。

妈妈离开你一会儿,你总是哭哭啼啼的,一个男孩子像什么样子?再说,家里也有爷爷奶奶在陪着你啊。

可你今晚不陪我我很不开心啊。

好好做功课,哪有那么多的不开心,我和爸爸出去还是办了一些事情的嘛。你要体谅妈妈,难道我就不可以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吗?

可是…… 他说不出话来,哭着转身回去了卧室。

我为母亲擦擦嘴巴,她刚刚喝完了药。

突然,她用牙齿咬住了我为她擦嘴的纸巾,格外用力。我轻轻的拽了拽,她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我瞬间明白了。

妈妈,你生气了?是不是怪我批评了你的小外孙?

我有点想笑。

她听我说完这句话,居然点了点头。

我笑了,我抱着她,对她说,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你知道我在训斥了他对吗?你是在怪我?妈妈,我错了,我不会再责骂他了好不好?

她微微的笑了笑,松开了咬着的纸巾。

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对不对,妈妈,原来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对吗?

她笑了,就那么轻轻的笑了。她知道我懂她。

我对儿子说,你看看姥姥多爱你疼你,妈妈刚刚批评了你,姥姥还是像以前那样护着你呢!

儿子哭的更委屈了。

是的,她从来都没有离开,她什么都知道。我抱着她,亲亲她的面颊,感到久违的幸福。

在她生病之前的夏天,我带着儿子回家过暑假,近一个月的日子,我隐约的感觉到她在一些事情上的力不从心和记忆力的衰退。那次,她对事情的健忘程度已经前所未有的严重。尽管我尝试着观察她,但心理的侥幸让我不愿面对,我宁愿相信她只是因为年龄大了而出现健忘,这应该是正常的事情,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暑假我带着全家人去西安旅行,出发的前一天,我和她分别准备了临行的食物和行李。我向来爱吃她炒的青椒辣酱,夹在喷香的饼里,味道很好。我跟她提议我们可以带着饼和辣酱在动车上吃,她欣然同意。一切准备就绪,出发的那天,时间很宽裕,我负责行李箱,她负责拿一些食物和零碎的东西。

当我们顺利的到达车站,已经准备出发的时候,突然,她想起来,所有装好的食物落在了家里的餐桌上。在我看来,这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并不影响我们的出行,只是略微有点可惜而已。可这件小事让她感到极度的沮丧和失落,一路上,她不停的埋怨自己,一直在怪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健忘。我一直在宽慰她劝她放下,可她始终在跟自己较劲。

我觉得这只是个意外,仅仅是生活中的小疏忽。可就在我们旅行的第三天,她将我给她买的一件经常穿的针织开衫落在酒店的枕头下。直到第二天在另一家酒店住下来,她才发现衣服丢了。她执意是要我和她坐着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原来的酒店把丢了的衣服找了回来。

两件很小的事,却让她耿耿于怀,一直在说自己的记忆力不应该这么差的。这让要强的她简直无法容忍,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做事谨慎,心思缜密的人。她也确实一直是这样的人。

那次旅行,她总是觉得疲倦,爬骊山的时候,我还为她加油鼓劲,也许,她那时在努力的迎合着我的好兴致,不愿让我扫兴。

半年后,她就病倒了。过去的这些迹象也许都是她病前的征兆,只是,我大意了。

时至今日,我懊悔自己为什么对她的身体如此疏忽,是我太粗心,是我对她不够关心,我一直觉得她的身体非常健康,她的行走跳跃很是灵活,我没有强烈的意识到她的老去,她依然是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样子。

现在,她越来越虚弱,但她并没有放弃过,从她喝药到吃饭,她在努力的配合着我,我对她说,要好好吃药好好吃饭,这样,你才不会辜负于我。她轻轻的点头,使我掉下泪来。

我真希望日子就这样,她陪伴着我,长长久久的一直这么下去。

我在悲伤里又同时感受到强烈的幸福。什么是奇迹,对我来说,我还可以拥有她,没有瞬间失去,还可以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让她的命运在最后的刻保持着完整的尊严,被呵护着活在这个世上,她还安好平静的活着,就已经算是奇迹。

命运无情甩给我的,我接受,但我要用自己的最大的力量让它不要变得更糟,这才会有绝地逢生的机会。

生活不相信懦夫,只要你够狠,连上帝也会为你让路。

早上,燕姐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她此刻就在这座城市,一个小时后,就可以见到我。我诧异万分,我与她相隔三千多公里,真的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来到这里看望母亲。

心情觉得激动,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她比我大五个月,我们相当于同龄,彼此要好,我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有她的身影,那时的我们相互陪伴成长,一起哭过亦一起笑过,她与我是彼此彻夜不眠互诉心事的少女。

渐渐成长,面临不同的人生轨迹,分开,长久的别离。我走的太远,是距离,是时间,是忙碌的生活分开了我们。转眼间,我与她已是步入中年,但多年后再次相见,却又是无比的熟悉和自然的亲近。也许,在我与她心灵的最深处,依然有着彼此陪伴的印迹,为彼此保留着重要而不可替代的位置。恋爱,结婚,生子,我们都在努力的朝着各自行进的方向去完成着自己的人生目标。等再次见面,都已为人母。

在我的心里,她是我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那天,母亲一出事,我第一个想到打电话的人便是她。

如今在这里,再见到她,我们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掉下来,我们拥抱,

带她回家,她见到母亲,她趴在她的怀里。小姑,我是燕燕。她的泪水不停的流,她似乎听到了,她明白谁来看她,她的手有点颤抖,有了激动的表情,我看到她的眼角的湿润。我的泪水终于在此刻的亲情面前,长久的释放。

你我从未远离,在心里。   

我对母亲是有信心的。我对燕姐说,现在,我已经拥有第一个奇迹,我的目标是她的下一个生日。

半年,她自生病整整半年了,医生从最开始告诉我,她也许只能活三个月。可是,我努力的让她没有痛苦的活了半年,或者更久。在很多人看来,她已全身瘫痪,不能说话,失去了记忆,没有任何的生存质量,心生怜悯。可是,谁又能知道,在这些看似糟糕的日子里,她却和我安然的度过每一天,享受着我与她之间平静而没有痛苦的幸福。难道,这不是更好的事吗?我总是围绕在她的身边,絮絮叨叨的和她说这说那,她听得到,感受得到,会回应我,会对我微笑。

燕姐摸着母亲的手,摸着我给她盖着的上面绣着小马图案的粉色小棉被,对我说,她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精心照顾。

几天后,燕姐就回去了。离开的时候,我和她相望彼此,眼里都是泪水,想说的话太多,只是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航班很早,我离不开母亲,先生将她送去机场。我与她就此分别,而她与母亲,却已是永别。

燕姐走了后,她的眼睛睁开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总是会凑近去看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有时,她微微颤动着的睫毛告诉我,她是醒着的。和她轻声说几句话,心里伤感,终不忍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有多久没有看到我了,又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到我,我始终觉得也只是新近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更早。现在,她的眼睛总是会有泪水湿润着的样子,我总是会帮她轻轻擦拭干净。她的眼白越来越浑浊,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清澈明亮的样子,我仔细的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边界很不清晰,角膜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我尝试过所有色泽鲜艳的东西在她的眼前晃过,试图让她的视线转移,哪怕有那么一丝的转移的意图也好,可是,却总也没有,我心里升起了除了难过,伤感之外,还有对于生命最终残酷结局的深深的恐惧。让我越来越感到心痛,这种痛,痛彻心扉,锥心刺骨。假如有一天她真的离我而去,我的心开始飘零无依,注定孤独。我不怕孤独,唯独是怕我无法承受对她的想念,我会想念她到哭。如果没有了她,剩下的路,我要自己面对,默默的走完。

人生为什么会这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