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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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兰香如故

在梦里,我似乎失去了一切,梦里的情绪让我拼命的挣扎,却无法醒来。纠结,难过,自责,不知所措。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是谁,看不清楚,模糊,似曾相识却又陌生。他在不停的数落我,言辞激烈,让我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挫败,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种感觉,实在不好。

先生摇醒我,周围一片黑暗,发觉脸上都是泪水,好像在梦里哭出声来。他问我是不是做了噩梦。开始难过的哭,绝望和无奈席卷了我的全部。他揽我入怀,他知道,母亲白天的状况使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我起身,轻轻的走进她的卧。

她好好的睡在那里。柔和的月光照射在窗前,使她的房间有一点淡淡的自然的光,夜是如此的静谧。她静静的睡着,发出着微微的鼾声。临睡前,我会用棉垫把她的双腿微微倦曲着支撑起来,这样会使她感到舒服,把她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薄棉的被子轻轻的盖在上面。她的胸前围着一条小小的手帕。为了防止半夜她吐出来,毛帕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纸巾。

有淡淡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仔细的看着她,她睡着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她的面颊略微的有一些凹陷。她的身体还保持着微胖,但她的双腿由于长时间卧床无法正常的活动,肌肉在迅速的消失,皮包骨一样的消瘦。还有她的双臂,开始变得纤长。

她的面容曾经是那么的富态姣好,耳朵大且耳垂很厚。身边曾经有很多人都说,她是一个面相看上去很有福气的女人。而我也一直以为,她有我的陪伴,晚年会很幸福。假如,像今日这般境况,设想推迟十年,她七十五岁病成这样,我都可以接受,可她才六十五岁,让我怎么能想得通。

凌晨的夜里,我就这么在她身边坐着,没有一丝睡意。

梦到的,也许是我大脑里最深处的意识。对她,我是有着很深的愧疚的,这种愧疚,就是没有办法让她健康起来,没有办法让她再回到过去。这种愧疚,让我深陷与她情感的死胡同,原地打转,无法走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聚集在我灵魂深处,随时爆发。

我是那么的希望她能够在我的身边,颐养天年,长命百岁。

生命已然不再是顺遂的事。如果有一天,我也会无比脆弱的倒下,我想,她一定会在某个地方静静的看着我,给我力量,保佑我。最终,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一定会去寻找她。死亡对我已不再是可怕的事情,也许,那已是要回到她身边的幸福,已成为我的信仰,活着,就要坚强的活着,离开,就要勇敢无畏带着幸福离开。

如同现在,她对我的那些微笑,对我轻声说出的晚安,还有那个在她唇边微弱着说出的爱,已经足够让我用余生去怀念。

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在暗夜里静静的,持续的哀伤着。

现在,她依然在我的面前安静的睡着,我还拥有着她,我依然可以触摸到她,亲吻她,一分一秒流逝着的幸福。

这些天,她的状况没有任何的起色,但也没有再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她的状况至少比在家乡的时候好了许多,她能够越来越清楚的明白我跟她说的话,她可以感知一切。也许,这已是我带她来南方的意义,比我想象预期的好太多。

白天,大姨打来电话,电话那端焦急而忧虑。她的年纪大了母亲十岁,在几个姨妈里,她是格外的偏爱她的,她们之间的情感向来最是亲密,因为母亲是她最小的妹妹。母亲的病从一开始是瞒着姨妈的,只因她的个性脆弱而敏感,从来不会掩饰内心的悲喜,待人真挚且善良。她是绝对无法克制自己的泪水的,如果让她在得知消息的最初去面对母亲,她一定会在她的面前嚎啕大哭。这是她的个性。

正如我所料到的那样,母亲那时的身体一天天糟糕下去,她每天打无数个电话给她,我无法向她坦白一切,只好将电话线拔掉。最后,在她的哭闹下,年事已高的她在儿女的搀扶下爬上楼梯,来家里看望自己的妹妹,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我们让她们之间不得相见。

无法再对她隐瞒下去了,那时母亲已经没有太多的意识,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当她见到她时,无法相信自己牵挂了许多天的妹妹已经病成了那个样子,她大概已经猜测到,她哭着问她,你还认得我是谁吗?母亲不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天,她抱着她失声痛哭。

母亲的事,使大姨原本不太好的身体越来越差,她的精神日渐严重忧郁下去。临走的前一晚,隆冬腊月的天气格外寒冷,天早早的暗下来,刺骨的寒风使人瑟缩着,我和先生去看望她,临行前向她告别。她很不好,一直以来的悲伤让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苍老。她跟我说,兄弟姐妹一个个提前离去让她早已觉得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曾经大家庭的繁华热闹已经烟消云散成为往事,她已经没有任何勇气再去面对失去的一切,她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和我说话,知道我要带母亲走,她不停的哭。她知道她的妹妹这一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分开后,她总是会每隔一段时间,打电话过来询问母亲的病情,她焦急的期待她有所好转,我尽量同她说一些母亲吃饭很好,开始说一些简单的话,还会对我笑等等事情。她亦觉得欣慰和放心,但她总是会哭,因为想念。

有时,和母亲聊天,我会跟她提起大姨。妈妈,你还记得大姨吗?就是你的姐姐呀,最疼你的姐姐呀,你还记得吗?她打电话想你呢。

她的脸上散发着感到幸福的光彩,她轻轻的喘息着,呼吸均匀而有小小的激动起伏,看上去很好的样子。她是知道的,就在我跟她提起大姨的那一刻,她的神情告诉我,她知道她的姐姐想念她,牵挂她。

每天的日子,时间过的飞快,一朝一夕,日出日暮。我和她的生活过的平静而有规律。她的清理洗漱,一日三餐,喝药,吃水果,睡眠,听电视剧,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她的状况平稳,达到了我最希望的预期效果。

我珍惜和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感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也许,当你越害怕失去什么,时间就会在悄无声息中以讯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流逝着。是的,我要努力的抓住并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每天,她都会对着我笑,可那笑容,总是让我看着想哭。

她的笑,已不同于以往之时那种慈爱的笑,也不是和我在一起觉得开心或者喜悦的笑。那种笑,是一种婴儿那般极其单纯的笑,那是一种已经忘记前尘旧事的笑,一种没有任何烦恼与忧愁的笑,一种回归纯真的笑。我爱极了她的这种笑,爱到让我想哭,夹杂着伤感,欣喜,感动的所有复杂的情绪。

我带着她走了,和她所有的过往,决绝的告别,离开。我知道,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我和她的命运。在我的人生哲学里,没有无原则的退让和必须要承受的委屈。我曾经可以,可以做到如同她教会我的,用善良长久的包容一切。我听她的话,一度是我信奉的人生准则,即使那个家里有过那么多的灰暗回忆,心里有过那么深刻的阴影,但只要有她在,我可以全然接纳一切受过的伤害,我可以如同她的选择一样,维持着世俗意义上的完整,只要她愿意。然而,没有什么比她快要离开更糟糕的事了,她最后的离开,让我选择了不原谅,用悲愤和勇气撕碎一切表象的虚假,还给她一个交待。

对先生流着泪说,人生,其实真的是很寒凉。他拥着我,对我说,不要这样想,只要有爱,人生依然温暖,正如同你对妈妈,你让她感到的全是温暖。

有时,没有回头路可走,我们只有一意向前。

四月到来,是阳光灿烂而温暖的季节,南方的天气极少有阴霾,天气好的让人总是会发出感叹。每天清晨醒来,可以听到楼下花园里清脆的鸟叫声,渐渐光亮透过窗帘照进卧室。新的一天重新开始。生物钟会让我每天极其准确的,在清晨六点左右的时候,醒来。

她的睡眠很好,一夜安安静静,呼吸均匀。

走到她的床边,她会听到我的脚步声,渐渐睁开眼睛。我贴近她。妈妈,早安,昨晚睡的好吗?她静静的听我说,似乎缓慢的让自己适应醒来的过程。亲亲她的面颊。她躺在那里,我如此近的靠近她,看着她,她的面庞不可思议的,没有一丝皱纹,肌肤光滑,肤色竟比之前的时候还要好。并不是因为在女儿的眼里觉得自己的母亲很美,而是真真切切的,即使现在这样的情形,她的五官依然很好看,依然美丽。而她的美丽,更增添了我心有不甘的愁绪。她还年轻,不应该。

为她撤掉蚊帐,关掉空调,把窗户开到最大,换新鲜的空气进来。倒一杯温热的水,一点一点的喂给她喝。随着天气热起来,每天必要的西瓜汁,果汁,白开水,需要在一定的时间里频繁的喂给她。

打开客厅里的电视,让声音传进来,她会听到,可以感受到这一丝生活的气息。有时,她会对我笑,很多时候,她静静的躺着,既不看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会跟她说,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每天在这样的清晨里,只要看见她,心里会泛出喜悦,期待着她醒来对我有哪怕只有一丝微笑。只要看到她在我的身边,我依然高兴,正如最开始时我对她说过的,只要你在这里,即使你永远这样,能够让我在任何时候,可以叫一声妈妈,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生活,有时会气势汹汹的把你逼到了毫无退路的墙角,让你放低一切标准。是的,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只要你不痛苦,再大的压力和愧疚,我都可以承受。

即使像现在这样,她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很多时候没有表情,甚至渐渐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是,她的思维依然存在,她依然会对我露出珍贵的笑容。每晚,睡觉前,我亲亲她,对她说晚安。她会费力的对我说,晚安。

我没有告诉身边任何朋友,关于母亲病重的事情。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在老家陪着她,除了家人,所有的朋友、同事,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我经历了什么,去了哪里。封闭所有消息,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人可以找到我。让自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也许,渐渐懂得,你所有的眼泪,悲伤,对任何不相关的人而言,并不能替你分担什么,除了苍白的安慰,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开始学会沉默,学会让自己坚强的默默面对。

静下心来,坚强的面对一切,空闲的时候坚持阅读,这是对待一切最好的方式。字斟句酌的看,收获内心更多平静,通常泪流满面,心里全是体会。

这些天,她的状况很稳定,会对着我微微的笑,有时,在喂饭时,她会含糊不清的试着和我说些什么,她有说话的欲望,试图向我表达。我贴近她,看着她的嘴唇,努力的听,努力的猜,却始终听不懂她想要说什么,有时,我轻声的问她,让她慢慢地再说一次,可每到这个时候,她停住,不再开口。

我多么想知道她要跟我表达些什么,她的要求,她的愿望,她的委屈,或者,她的牵挂。我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即使她说不出来,可仅仅是含糊的那些话已经足已使我安慰。

妈妈,是不是想和我说话聊天呢?

她点点头。

这个时刻的出现,会短暂迅速的消失,接下来,又会是她长久的沉默。我努力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瞬间,趴在她的怀里,紧紧的贴着她,寻找她熟悉的气息。我想跟她撒撒娇,她会有略略受到惊吓的样子,抬起她的左手,不知所措。尽管这样,我会觉得心里是温暖的,但又有一些难过。

一天幸福安然的过去,夜已深,先生出差,没有回来,临睡前电话问候彼此。公公婆婆忙碌了一天回到他们暂时租住的房子休息。母亲和儿子都已熟睡,都微微的发出鼾声。

明天会是什么样呢,我已经不愿再去多想,就在此时此刻,这所房子里,我的母亲,我的儿子,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度过一个安稳的夜晚。很多年后,我相信,这一晚的安宁会是我永远的回忆,我已不求拥有更多。很多事情,我已无法改变,顺势而为亦是一种面对困境的态度,勇敢的面对一切,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这对她,对我,都是一种最好的方式。

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会跟她说,妈妈,乖乖睡,晚安。她动动嘴唇,努力的跟我说,晚安。

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她回应我的这两个字里。她的好与不好,已明晰可鉴,时至今日,我亦无怨无悔。

很久没有带孩子出门,晚饭后过了一会儿,母亲一如往常睡着。公公婆婆在客厅看电视,他们习惯的,把电视音量放到最小。决定带儿子出门,我和他骑着小单车,穿过马路,去离家最近的公园,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骑的很快,我无法跟上他,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间觉得他长大了,骑在我前面的那个背影似乎有了大男孩儿的身形体态。他一路带领着我,召唤着我,享受着和妈妈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傍晚的公园,植物散发着浓郁的气味,大片大片的枝叶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林荫小道上都是傍晚来锻炼的人,有的散步,有的跑步。这里对我来说,是一条无比熟悉的小路。就在一年前,母亲也是在这样的傍晚时分,骑着她那辆黄色的小单车,穿着白色的太极服,悠闲地去和公园里一群爱好相同的朋友们打太极拳。她的身体一直很好,骑上自行车的一瞬间格外的轻盈灵巧,我总是在感叹她在这样的年纪还可以显得那么的年轻有活力。我经常跟先生说,如果我能在母亲的这个年龄还能保持这样的活力,那已经是相当的不错了。

可是,可是仅仅一年的时间,她已经成了现在这样,物是人非,不同往日情形,想到这里,情绪骤然低落。

突然很想她,尽管出门才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种想念,是一种挖心掏腹般的难过,使我喘不上气来,我突然变得沉默下来,不再想说话。

一个小时,是我离开她的时间,使我如此的想念和难过。突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不久的将来,她走了,永远的离开我,我再也见不到她,我该会是什么样子。

我无法想象。

我们回家吧,我想姥姥。

嗯。儿子懂事的答应着我,他快速的在前面蹬着自行车,我跟着他,一会儿就回到了家里。

看到她,那份因为想念而产生的难过立刻烟消云散。她在还熟睡,睫毛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阴影,她睡的那么香,不知道她何时会醒来,我轻轻的抱着她,亲了亲她,她身上熟悉的气味使我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心平静下来。感觉到,我是那么的爱她。

有很多个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刻,她一直陪伴着我。

那一年,我怀孕了。我是她的独生女儿,她一向疼我。在孕初期的时候,我的妊娠反应强烈,强烈的饥饿感和吃过食物后的饱腹感同样的令我不舒服,所有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出来,身体的强烈不适伴随着对她的想念,使我格外的脆弱。那几个月,我总是会流着眼泪跟她打长途电话,格外的想她。跟她说什么都无法吃下,只想吃她做的饭菜,想念家乡的味道。尽管那时我的身边有先生和公公婆婆陪伴和照顾,但那个时候的我与他们,并没有深刻的信任和了解,亦无法亲近他们,一心只想要母亲的陪伴。她终是心疼我的,在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一个人从北方来到我的身边,剩下的那些日子,是在她的陪伴下,使我安然度过。

我后来的整个孕期,因为她的到来而变成了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她做的饭菜极合我的胃口,即使怀孕时要忌口的辣椒,冷饮在她看来并无禁忌。我们常常早上去超市买最新鲜的水果,石榴,葡萄,苹果。她会一一告诉我苹果吃了孩子的皮肤会很好,葡萄吃了孩子的眼睛会明亮。她把所有的水果一样样洗好放在冰箱里,石榴剥好放在保鲜盒里,吃过晚饭后,我抱着剥好的石榴,一边吃一边和她看着电视剧,聊着天,等先生来看我,陪我去散步看电影。

她还会经常陪我出去吃我突然想吃的东西。我们去餐厅,开心的点水煮肉片,干炒牛河,麻辣鲜香的味道配着米饭令我食欲大增,她喜欢往干炒牛河里放一点陈醋,我总是会笑她用北方的方法吃南方的食物,她坐在我的对面,笑容里亦全是幸福和快乐。

她陪着我去海边看大海,也会去公园里散步,走累了,我们会坐在长条的木椅上,歇歇脚着聊天。那年夏天,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们就这样,坐在树荫下,喝着清甜的椰子,说着家乡的一切,过去,还有我的外婆。

她告诉我一定要多走动,这样才会在生产的时候顺利一点,我的预产期很快就要到来,她开始显得忧心忡忡,顾虑很多。她和我一起期待着新生命的诞生,但我始终感觉得到,她担心我胜过于担心这个孩子。随着我产期的临近,她的忧虑越来越明显。她担心我生产的过程中会有意外,她担心我的乳腺会不会因为奶水太多而堵塞发炎,她担心我的职业不允许我发胖,她担心我在坐月子的时候会不会恢复的不够好。只有她,一切都在为我着想。而那时的我,却是那么的不懂事,觉得她想的太多,唠叨,甚至会有不耐烦的回应,可尽管如此,她一直陪着我直到生下儿子。

待产的那晚,住进医院,打催产素,我开始腹痛。她有点慌乱,怕我在生产的过程中没有力气,匆匆回家做了饭菜带来医院给我吃。临产前她专门为我做的红烧鱼和韭黄炒肉丝米饭,到现在,我依然记得这些食物的味道。后来,她跟我说,她在做好饭菜后,她的心情很不好,在洗手间大哭了一场,终于释放了自己,是为我,为我即将到来的女人必须要面对度过的生命的难关。这是母亲的担忧和心疼。

最终我无法顺产,临时决定剖腹产。手术室外,儿子是她第一时间抱在怀里的,先生还没有反应过来,楞楞地站在那里,直到她把孩子递到他的手里。

我出院那天,我一直记得她把孩子抱在怀里走出医院时疼惜的样子。那天阳光灿烂明媚,她抱着裹在被单里的儿子,怕阳光刺到他的眼睛,她捻起被单的一角,用牙齿咬着,为怀里的孩子遮了一小片的阴凉。她是如此心细的人。

终于,在陪我坐完月子后,她要回去了。整个月子里,她很疲惫,需要调养身体,我和先生送她去机场。我久久的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感到自己无法忍受与她离别的痛苦。回来后,我的产后抑郁症大爆发。那段日子,我谁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和她长久的在一起。

所有的记忆如同昨日般重现在脑海,久久不能忘记,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眼里的泪和心里的痛让我不堪承受心里的怀念和难过。

她醒来,我摩娑着她的手和额头。室温控制的很好,尽管这个时候的天气已如同夏季一般炎热,但她的卧室空调一直控制在二十四度左右,使人感到舒适。喂她喝点水。这两天她的胃口还不错,晚餐都可以吃完且没有再吐,这个点应该不会需要再吃东西。

替她翻身换尿布。换好之后,为了让她更舒服一点,我想为她调整一下姿势。母亲从生病到现在,没有急剧的消瘦,是因为饮食搭配很是合理,尽管她只能吃流食,但牛肉、蔬菜都会用果汁机打碎后加在粥里给她吃,再加上牛奶、水果,所以,营养摄入没有问题。我在翻动她的时候通常会比较费力,调整她的姿势的时候,我会站在床上,一只脚跨过她的身体,两臂托着她轻轻的往上挪。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使得上劲儿。

我站在床上,双手抬着她轻轻的往上搬动她,突然,有点失去重心,我的左脚不小心踩到了她不能动的右手,我发出一声惊叫,我好怕会不小心弄疼她。就在我急忙跳下来看看有没有弄疼她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了一声,没事儿。

就在一霎那,深呼吸,她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从未走远,只是,她只能无可奈何的默默看着我。

她说出的这两个字,是我从小熟悉的,对我慈母般的宽容,是对我现在每天悉心照料她时,一切尽收她眼底的宽容,是在她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中,特有的宽容。我快要掉下泪来,可心里却高兴,我抱着她,亲着她的面颊。对她说,妈妈,真好。这两个字里,亦有她对我的心疼。

临睡前,我对着她说晚安,她尝试了许久,嚅嚅着也说出了一声晚安,我亲亲她,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关掉灯,走出她的卧室,我的心里充溢着我和她之间的幸福和安静。

人生很多的抉择,是那么的艰难。

与先生相爱十五年,彼此珍惜,亦度过许多生活琐碎之事的磨合,历久弥新。始终觉得,感情日益深厚,共同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的种种让我们懂得了许多。

抉择,出现在面前,关于他的,也关乎我的将来。两条道路放在他的面前,同样也放在我的面前,这种选择一旦决定,势必决定我们未来的生活方式。

我曾经对先生说,母亲的这件事,让我明白,什么才是人生真正最重要的事,是健康和爱。我曾经并非淡泊名利之人,经历许多的人和事,那些表面的光鲜和背后的千疮百孔,终于让我厌倦,心渐渐的累,年龄大起来,阅历和看法自然变得不同。母亲的事,更是让我知道,每个人拥有的一切,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真的会随着你健康的失去而一切烟消云散,这是残忍的事,亦是最真实的事。

卧室里的那盆绿箩开的茂盛,枝叶弯弯蔓蔓的缠绕着白色的花架,房间里空气清新,她的床单是粉色的,粉色的窗帘上缀着鹅黄色的小花边,所有的东西归置的整齐有序。她睡着的时候,有时候会坐下来和婆婆聊天。她对于母亲,除了深深的叹息之外,更多的,会把她的这种情感付诸于实际的行动中,买菜做饭,洗洗涮涮,所有琐碎的家务全部被她包揽下来,只要我一心照顾好我的母亲。对她心里是觉得感动的,他们从来都是可以依靠的老人,不论在任何需要他们的时候,一直会守在儿女的身边,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这对我是幸运的事,我的先生,他的父母,在我最难的时候,他们是我最有力的靠山。

我对母亲的照顾,公公婆婆看在眼里,总是唏嘘感叹。她病至如此,她的房间、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味,她是那么的整洁体面。婆婆说,如果一个人老了,病了,能够被自己的儿女如此照顾,已是很有尊严的事情。

他们已是年龄很大的人,知道也见到过身边很多人的老去。很多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其实都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生命一片狼藉,曾经一生的光彩和要强,到最后全都是虚无。公公语气沉重的说。

我是无论如何也要维护母亲的尊严的。尊严这个词,无数次的被我提起,因为我深深的记住,这是她最在意的事,她的生命里,除了我,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

越来越多的时候,她总是闭着眼睛,但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她是醒着的。她的睫毛会微微的颤动。这是病理原因,她的视神经被肿瘤压迫,视力下降,已看不清楚东西,这是必然的结果,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没有选择手术,选择了逃避痛苦,那么,其它的事情一样会在一定的时间发生。我怎么做,都是难。

中医的治疗,一直在坚持。脑癌,可以选择手术切除,可是,她这种高级别的恶性肿瘤,手术之后呢,选择放化疗,放化疗以后呢,复发。复发之后呢,再一次选择手术吗,我无法想象她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她能否经得起这样的痛苦和折磨。

我如果选择给她手术,明知道这已是绝症,无法治愈,却为了自己孝子的名声,义无反顾的把她推进无尽的深渊,我怎么可能做到。她的人生里程已然不多,我宁可背负一切,也要让她好好的走完最后的路。

近五个月,事实一再的证明,她没有明显的疼痛和痛苦,她会呕吐,她的眼睛会渐渐的看不见,她已全身瘫痪,她会昏迷,但只有我知道,在这些看似残酷的症状之外,她却是安然度过。她的胃口还不错,可以吃的出饭菜的香味,可以享受果汁的鲜甜,她也可以感受到我对她的爱,很多时候,她的内心是安然平静的,至今从未表达出一丝一毫的愤怒,绝望或者痛苦的情绪。燕姐说,亲爱的,你从一开始就保护着她,守护到今天,你做的很好,特别好。

早上,我对她说,妈妈,醒来了呀,早安哟。我的声音在她听起来是温柔的带着笑的。照例开始每一天要做的事情。给她换尿布,换整套的衣物,用温热的水为她擦洗全身。当一切就绪后,开始喂她吃早餐。突然,她含糊不清的对我说,太麻烦你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确定,我没有听错,她想向我表达的是这个意思。我亲了亲她,对她说,你是我的妈妈,我为你做一切都是我应该的。

我知道,她很幸福。

至今,我都可以清晰的回忆起那天我抱着她的感觉,我把双手放在她的后背,环绕着她,我贴着她,紧密的贴着她,我的双手可以感觉到她后背因为消瘦而突出的清晰的骨骼,我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向了她。

四月的天气不太稳定,时好时坏,天气开始降温,感受到些许的凉意。下午,她静静地睡着,然后醒来。喂她吃了药。过了一会儿,喂她吃芒果,这是她以前最爱吃的南方水果。

儿子坐在姥姥的卧室里,把他的鼻子放在母亲的胳膊上,像小时候一样闻着她身上的味儿。以前我总问他,姥姥身上是什么味儿呀。他总是会奶声奶气的回答,是姥姥味儿。

妈妈,我想吃姥姥给我做的饭了,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儿子突然对我说。

我知道,他想吃姥姥烧的菜了,是的,我也想,很想,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了。

你想吃姥姥为你烧的什么菜呀。

儿子歪着头想了想。姥姥做的番茄炒蛋,茄盒,还有糖醋里脊,好多好多,她烧的菜可好吃呢。

是啊,妈妈也想吃,我想吃姥姥做的任何菜,我们确实好久没有吃到了。

她就在我们的身旁,静静的听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我和孩子的话,我们坐在她的身边回味着她曾经给我们所做的美味,她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怀念她带给我们的美好的过去,她知不知道我们怀念的不仅仅是她烧的菜,而是关于她所有的一切。

一切仿佛静止,时间永恒的定格在母亲、我还有儿子身上,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幸福的在一起,也许多年后,我们会怀念这样的一个平常的下午。

同往常一样,临睡前,我和她说晚安,她尝试着说出这两个字,晚安。她对我说。

每晚她吃力地说出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亲亲她的脸颊,然后把我的脸颊放在她的嘴唇上,就当做她亲了亲我,就在那一刻,令我完全意外的是,她的嘴唇像小鸡啄米一样触碰了一下我的脸颊。我知道,她同样很爱我,用尽全力表达着她对我的情感,即使在她最糟糕的时刻。

我想念那株我未能为她带走的兰花,离开的时候,它开的盎然,临走时匆匆那一眼,心中尽是不舍,也许,事隔几个月,它已经枯萎,因为那里已是没有爱的地方。我相信它是有灵性的,它在她的手中栽下,精心培育,生根发芽,抽出枝叶与花朵,散发着幽香,它感受着她的呼吸与温柔,她满眼都是它的美丽,润泽彼此,从未失望。如今她已离开,孤零零的留它在那里,它看到的,只是窗外的萧瑟,然后它等待,等待自己凋落的时刻的到来。

它们都是有灵性的,这是母亲曾经对我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