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幸福
清晨，南方的空气清透而爽气，天空净透明亮，一丝丝白云像最轻薄的棉絮一样被抛洒在天际。早春二月的天气，温度宜人，暖风和煦，轻衣薄衫。正月里的元宵节还未开始。大片大片的椰子树、棕榈树、芭蕉树、木瓜树种满整个花园，站在阳台上，会看到像喜鹊一样的花尾巴小鸟从窗前飞过，不时会传来清脆的叫声。
曾经以为这一切只是平常的东西，并未真正的在意，每天匆匆而去匆匆而归，从没有仔细的去观察身边盛开的一草一木，从没有让心安静下来听小鸟的叫声，直到经历一些事情，才发现，原来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珍贵。
总是会想起母亲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有一次，我和她约好第二天早起去海边看日出，她是性情浪漫的人，喜欢的不得了，凌晨五点，月朗星稀，我开着车，在清晨的微风里，带着她去海边。我和她坐在海边修砌的石栏上，看着远方的太阳一点点的爬出来，整个天空从一丝一缕的红，渐渐出现海天绚烂的金黄，天地璀璨一片，她被这绝美的日出折服，久久的望着远方海的边际初升起的太阳，金色笼罩在她身上，她回头看我的那一瞬间，她的笑容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那天，海风吹着她的头发，她是那么的美。
我可以感觉到她与我每天在一起的幸福。她会对着我笑，总是在我喂她吃饭时紧紧抓着我的手，一直不愿松开。婆婆包的白萝卜肉馅儿饺子、鸡蛋羹、蜂蜜白粥，她吃的很好，会大口大口的香甜吞咽，还会用唯一能动的手颤抖着想要抚摸我的脸颊，我赶紧把脸凑过去，放在她的手心，她就那么轻轻的摸着我，久久不愿放下。足够的食物摄入量可以给她充足的营养，我轻声问她，吃饱了吗？她亦会轻声回答，吃饱了。满意的看着我。
还能有什么会比这样更好。
时刻要记得，尽人事，知天命，有的时候，在命运面前，你必须要尽力扭转局面。
安稳的一天过去，我希望日子能这么长长久久的过下去，不要再让我失去，我宁愿不被命运留意，默默的拥有着就已足够。她的事，一度使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心生颓废无力之感。幸而有先生，带我走出心的低谷，他的温暖终让我不觉得人世太过寒凉，他的豁达让我不觉得处处阴暗，他的温柔让我知道家人之间不能以暴躁的态度解决任何问题，此生，他来到我身旁，这一生只为度我，感化我，让我从一个毫无安全感的暴躁的少女，开始学着对这世间友好以待，温柔的开始另一番生命的样子，让原生家庭的伤害在我这里终止，让永远的梦魇结束。
北方的元宵节，依然是寒冷的，而在这里，却正如盛夏季节。这里的人们会在清晨时分，悠闲地穿着人字拖鞋，以最简单的生活模样，在热闹熙攘的菜市场采买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安于现状，易于满足，这是他们长久的生活态度，这才是最珍贵的生活。
她一直喜欢吃甜糯的东西，汤圆是其中的一种。黑芝麻馅儿汤圆是我和她最喜欢吃的口味。小时候，记得家里有糯米粉，还有黑芝麻和红玫瑰的馅料。她总是会在空闲的时候，用水把糯米粉细细和好，揪成一个个小米团，压扁，放一颗切成小方块的馅料在里面，捏好，在手心细细的团，圆圆的汤圆就这样包好。烧水，放进去煮，不一会儿，一个个饱满滚圆的汤圆在热气中浮出水面，熟的很快，迫不及待的尝一颗。黑芝麻馅儿的是我格外偏好的那一种口味。那香和甜，总也萦绕挥之不去。
专门为她做了糯米酒蛋花汤，撒上绿葡萄干和红枸杞，里面放了煮好的黑芝麻汤圆，吹凉，分开一半，喂给她吃。我让她细细的嚼，慢慢咽下，喝了糯米酒汤，甜甜的，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个味道。
凉拌好的金针菇，清甜爽口，青椒皮蛋也是她喜欢吃的东西。放一牙儿蛋心在她的嘴里，她疑惑的看着我，我问她，知不知道我喂了什么给你吃？尝得出来吗？她一直看着我，嘴巴里在细细的嚼着，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吃出这些记忆里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会在这些特别的日子做以前她曾经做过的东西给她吃。她的厨艺很好，做食物总是做的很细致，只是，我再也无法吃到她做给我的任何食物。
元宵节，她的状况已经无法和除夕夜那天的情况相比。吃过午饭，一整个下午，她一直在睡，直到吃晚餐的时候，依然没有醒来。
她的状况不是很稳定，有时会清醒，给人很多的希望，觉得她也许会慢慢的好起来。而有时，一整天都在昏睡，会觉得她的生命会随时耗尽，让人不知所措。
很晚的时候，她开始呕吐，吐出中午吃进去的汤圆和蔬菜。我开始后悔给她吃这些不太好消化的东西，回到厨房，熬了清淡的白米粥，放了少许的蜂蜜。淡淡的甜粥喂她喝下，还好，她可以全部喝完。
是我对她的期望太高，高估了她身体的实际情况，我以为我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住她的病情。当她有一些好转的时候，盲目的太乐观，事实上，她已经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她在振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沉沉的睡着，整晚都没有醒来。
那两天，频繁的呕吐让她的精神状况急转直下，开始持续的昏睡，我坐立不安，在客厅不停的走来走去，默默的坐在她的床边，等她醒来。
春节过后，南方沿海省份持续浓重的大雾。我们居住在海岛的最北部，站在卧室的窗前，可以看到远处海岸线被浓浓的雾所笼罩。听到新闻，整个琼州海峡开始停止轮运，所有来海南旅游的内地自驾游客，全部在两岸的码头滞留，被堵塞的外地车辆从港口一直堵到市区的滨海大道。同样，从内地准备回岛的居民大批量的滞留在广东徐闻码头。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周。大批量的游客无法离开，他们围着自己的车，抱怨着该死的天气。市政府动员大量的志愿者为停滞游客提供便利的服务，提供免费的水和食物。同样在海峡的另一边，这种同样的状况也在僵持着。
假如当初先生的休假被批准，按照我们最初的计划，和她一起在老家过春节，那么，此时此刻，在广东徐闻码头被持续堵一个星期的，将会是我们的救护车转运车。我和先生已不敢再去想象后果，如果在她这样的情况下，没吃没喝的在路上停一个星期会是什么样的糟糕境况，我们感到后怕，那样的结果是我们无法想象和承担的。也许，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就在某一个瞬间的决定，让事情有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我为她感到庆幸，亦许这就是天意的安排，终是让我平安的带回了她，让我和她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度过了一个温暖的春节。
更可怕的是，就在她出现呕吐症状之后不久，突然的一天夜里，她开始出现了脑肿瘤病人特有的癫痫症状。抗癫痫的药物从一开始就吃着，但一切如同医生所说的，药物会渐渐失去效力，这是必然。
她在熟睡中突然的抽搐。
第一次她出现抽搐，听到异样的声音，我冲进卧室，她的脑袋歪向一边，她的牙齿紧紧的咬着，来不及多想，拿起一块湿毛巾，使劲的塞到她的嘴巴里，防止她在抽搐的过程中咬到自己的舌头。先生用左手掐着她的人中部位，右手掐着她的虎口穴位。突发的状况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抽搐的时间持续了几十秒，事先了解的癫痫急救措施的我，在此刻却手脚冰凉。
妈妈，不怕，我俩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怕。先生不断的和她说话。
癫痫的症状也开始出现了。绝望，所有刚刚出现的信念和希望在一瞬间崩溃。
我要送她去医院，可是，去了医院又能做什么呢，所有的问题就在她脑袋里那可恶的肿瘤上，不切除肿瘤，一切都将是徒劳。可是，她的肿瘤怎么切，切的后果会让她有多痛苦。我又开始出现了该死的纠结，我开始哭，看着她每一秒难捱的痛苦，我甚至希望她能够早一点得到解脱，尽管我是那么的不，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她平静下来，眼神空洞的看着天花板，她累了，渐渐的睡着。我们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
家里开始每天至少会有两个人轮流看护她，公公婆婆除了外出买菜，其余的时间哪里都不去。
一整天，她都没有睁开眼睛，很久，偶尔的会轻微的动动嘴唇，我喂她水喝，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我开始着急，因为，这样的状况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哪怕就在一个月前，在她昏迷最严重的时候，我呼唤她，她会醒来，睁大眼睛，喂她吃饭喝水，一切照旧，可是，这次呢，从头天晚上到第二天，她一直都没有醒来，一整晚，她都没有抬起过她的左手，就这么一直昏睡着，不，应该说是昏迷。
这是到她的弥留之际了吗。
我总是想要哭，不甘心，中午的时候，我尝试着一遍遍的轻声叫醒她，她听到了我的呼唤，努力想要强睁开眼睛，可是，不管她有多努力的想要睁开，可是，她就是没有力气，始终，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泪水终是停不下来，开始说服自己接受她将要离我而去的现实，走吧，让她走吧，我是不是应该让她走，我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这一切，如果我真的爱她，就让她走吧。
遏制不住的哭，却又怕她听到，拼命的压抑着自己。
晚餐，在我的坚持下，用手指轻轻让她张开嘴巴，一点一点的，喂进去了一碗鸡蛋羹和小半碗粥。
你能够在我身边坚持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如果你离开我的那一天到来，我该有会有多伤心。
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女儿，也是最终要为她承担责任的人，我无比的怀念她所有的过去，每天，只要看到她，脑海里的一点一滴全部浮现，她为我做过的每件事，和我说过的每句话，想起的，全部是她的好，待我的好，那好，已经深深扎根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
就在她病中的在某个清晨，某个黄昏，在我陪伴她的某个时候，那个曾经的她已经离我悄然而去，就在我身边的，只是她的躯壳，但我爱她的一切，我在这世上活着回忆我们的过去，心却随着她而死去，我总是奢望躺在我面前的她会突然回来，可是所有的现实摆在我的面前，让我渐渐知道已不再可能。
一夜过去，黎明总是会到来。
她渐渐醒来，我连忙握着她的手，她的眼睛费力的缓缓张开，呼唤她，看到我后，她突然对我露出了笑容，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心里压抑许久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和她分开了这么久，她终于回来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真的以为她要永远的离开我。我知道她是舍不得离我而去的，她终将牵念于我，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倍加珍惜在她身边的每一秒钟，开始为她擦洗，换尿布，喂她吃早餐，不停的和她说话。喂她吃早餐的时候，一边喂一边跟她说，妈妈，我是你的女儿，你要记得，我最爱你，我要改名字了，随你的姓，你要知道我新改的名字，不管将来你去了哪里，一定要记得，一定不要忘记我。
在以为将会失去她后，义无反顾的决定。听到我跟她讲的这些话，居然，她看着我点了点头。
潸然泪下。
妈妈，你要记得，我永远爱你，一定要记得。
长时间的卧床，她的尾骨凸出的一小块地方，又开始有了褥疮的前兆，变得红肿起来，而且有了几个脓包状的水泡，这是之前都没有过的严重情况。我所知道的常识是，必须要用高温消过毒的针头把脓包挑破，把里面的脓水放出来，这样才可以抹药，否则，里面不会愈合，疮口始终是溃烂的。
很心疼，我看不得她受这份罪，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伤口，但是，我知道，只要能让她好起来，这对我来说，即使再害怕，我也要亲自动手完成。
跟她说了快要长出褥疮的事，她静静的听着。我需要她的配合，无论什么我都会跟她说。轻轻的帮她翻好身，做好准备工作。一根从未用过的针头，点着打火机高温消毒，然后，轻轻的用这根针挑破已经肿胀得明亮的脓包，用棉棒一点点挤压着，把里面的脓水全部挤出来，最后，均匀的抹上烫伤膏药，在空气里凉一凉。直到为她穿好睡裤，垫上褥疮垫，抬高伤口，避免和床直接接触。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用那根针戳破脓包的那一瞬间，我有多心疼，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用棉签在红肿的皮肤上抹药的时候，我的手在轻轻的颤抖，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我做完这一切时，额前的汗水湿透了我的头发。
她安安静静的侧卧着，没有感到疼，乖乖的等我处理着这一切。
我一定可以让她的伤口好起来，愈合，恢复正常，一定可以。
每天，为她擦洗的时候，会轻声的哼唱《鸿雁》给她听，这是她以前最喜欢听的一首歌，旋律和歌词极其优美哀伤。现在我唱给她听的时候，她看着眼前的某个地方，安安静静的听我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可以听得到，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突然想掉下泪来，我不应该总是这么的伤感，我和她的时间已然不多，我更应该想着每天怎样的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强忍着，依然对着她微笑，亲昵的用我的鼻子碰碰她的鼻子，闻闻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也许是对我的牵念，也许是精心照顾的缘故，又也许是药物的缘故，她的情况略微有所好转，她好像大致能够明白我和她说的话，偶尔的，她会点头，她会答应着发出微弱的声音，当我试着不停叫她妈妈的时候，她的眼神会顺着我的声音寻找着我，略微迫切的想要看到我。
是不是不论她忘记了什么，在她的心里，依稀记得有一个女儿，牵挂着她，爱着她。
带着她离开，走的是那么的决绝。走的时候，我未曾给自己留有任何一丝回旋的余地，这是我心里的恨，也只是我唯一的反抗。和姨妈通电话，听说她在某一个场合见到了他，那天他喝了很多酒，说起母亲，他说想念她，他在众人面前泪水横流。我听到后，沉默了很久，我想他大概是因为日子的孤独吧，抑或在漫漫的长夜里，他终于想起这个女人曾经对他的好，给他的四十年温暖的家，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信他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日子的难捱，而不是他对她有多少的感情。
四十年的夫妻，作为任何一个人，如此的相守孰能无情，可我始终相信成长中看到的和经历的一切，点点滴滴的失望长久的积压在心里，浓重的阴影怎么也挥之不去。彻底失去的滋味的确痛苦，永远的失去，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接到电话，有快递寄来。姨妈说，他打电话给她，让她转告于我，母亲的一些衣服和没有用完的护理用品，他用快递如数打包寄出。我冷笑一声，告诉姨妈，寄来的东西与我们已没有任何的关系，不会打开更不会拿回家，我要全部丢掉，她用的，我会买新的给她，旧的东西，她已不需要。两天后，包裹寄到。我拿着它，冷漠的放在路边，转身走掉，看都未曾看一眼。
你我之间已然情绝。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她，给她一个交待。
三月，南方开始了一年中最舒适的气候，不冷不热，阳光充沛，院子里到处都是鸟语花香。此时的北方还处在初春寒峭的时候，而这里已经开启了夏季模式。我怕她热，给她买了质地纯棉舒适的短衣短裤，布料手感格外的柔软。我跟她说，瞧瞧我们的花裤子，好舒服对不对，她笑起来，我亲亲她。
白天，她睡着的时候，给她身上搭一条薄薄的被子，她的两只腿下面垫着棉垫，怀里抱着一只让她觉得安心的公仔毛绒小狗，手腕上戴着星月菩提子手串。她的头发让我修剪的十分整齐，面色依然红润白皙，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整洁干净。觉得所做的，是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情，抛开人世的纷扰凌乱，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只有我和她最后相守。
母亲的事，使我改变了很多，幡然醒悟，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的事，随时如同沙粒被风吹散，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曾经试图说服自己，放下所有的伤害，勇敢的往前走，和她在一起，选择包容和原谅，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用自己的善良怜悯他人，尽管她伤痕累累。可是，在她的生死面前，我终是改变了，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字典里，要么生，要么死，没有苟且。要么恨，要么爱，没有成全。从来都不认为善良是廉价的东西，这种品质极其珍贵，得到它的人应该具备接受这种品质馈赠的资格，同样的，具备善良品格的人应该清醒的认识到，不是谁都可以轻易的利用你的善良。
先生出差，晚上不会回来。晚一点的时候，儿子如往常一样，去另一所房子和爷爷奶奶睡了，家里，只有我和母亲。落地台灯柔柔的投下温暖的光束，夜色笼罩着窗外一切，静谧而安宁。她早已熟睡，我坐在沙发里写下一些东西，希望和她的一切可以成为记忆中的永恒，不论我们将来都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人世间，永不忘记彼此。
只愿时光永远停驻，不要带走她。
她的呕吐症状越来越严重，一开始换尿布擦洗的时候，也许是因为翻动她，会偶尔的呕吐，可到现在，即使她在静静的躺着的时候，也开始出现剧烈的呕吐。肿瘤的不断增长使颅压不断增高，甘露醇会起到缓解的作用，也只能维持一段时间，之后，便没有任何的效果，这就是残忍的肿瘤。
晚餐她吃的很艰难，只喂了她一点蜂蜜白粥和韭菜鸡蛋水饺。她总是犯困，吃一会儿，就会随时睡过去。我轻轻呼唤她，她醒来，再给她喂，甚至食物就含在嘴里睡着，无法咽下去。怕她睡过去后食物卡在食道里引起窒息，再用手轻轻的把没有嚼完的食物再抠出来，停下来，不再强迫她吃，否则只会增加她的痛苦。
她吃的太少。很晚的时候，她醒来，不想让她饿着，给她切了一小块果肉饱满的榴莲千层蛋糕。这也是她以前最喜欢吃的。她一直喜欢榴莲的味道，以前买回来，放在客厅的角落，等它慢慢的熟透裂开，露出里面黄嫩的果肉，屋子里散发着浓郁的气味，吃到嘴里的香更是让人难忘，她第一次吃的时候，被榴莲的香味吸引，拿着小勺慢慢品尝，感叹其味的曼妙，意犹未尽的总是会回味。
挑了一丁点的果肉，放在她的嘴里。还有两颗清甜熟透了的草莓。我想让她各样都尝一些。
喂她吃进去，我期待她会用欣喜，这是她喜欢的味道，可是，榴莲的果肉在她的嘴巴里含着，既不嚼也不咽，她眉头微皱，喉咙里出低沉的声音。以我的判断，这是她不高兴不喜欢的表现。上一次发出这种声音是在她吃东西时咬到了舌头，同样的，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呼呼的声音，我让她慢慢的张开嘴巴，看到了咬破之后流血的舌头。我明白了，这是她有所抗拒的表达。
知道她很不喜欢，连忙哄她，把榴莲从她的嘴巴里抠了出来。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她所有的味觉、嗅觉都开始发生着变化，即使以前喜欢的口味也会变成不喜欢的。
是的，她的口味、嗅觉全部都发生着变化，她的肢体、记忆会发生变化，她的情绪、性格会发生变化，最终残忍到，她的视力也将发生变化，这一切的一切，我都需要有思想准备，必须一一接受。
早晨起来，她的眼神看上去涣散，视神经将被压迫，她也许会渐渐看不到我，看不到所有的东西。我的手在她的眼睛上方轻轻的晃动，她没有任何的反应，我希望她用眼睛搜寻我，看到我，眼神随着我移动，哪怕是轻微的一丝移动，我都会看到，然而，很久，并没有。
我不可以着急，任何时候，我要保持理智的面对发生的这一切，我是她的全部依靠。我的推断没有错，她的状况暂时并不会一直会坏下去，但也不会好起来，渐渐的，我开始掌握到规律，我学会在她看起来不太好的时候不要那么悲观，也不会在她看起来不错的时候盲目的乐观。经过几个月的观察，对她随时出现的各种状况，我开始学会理智的分析判断，用自己可以掌控的办法去解决，然而，这只是仅限于我所能做到的。
下午，她又好起来，清醒着，我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慢慢的和她说话，她不停的对着我笑，笑得那么好看，我连声的叫她妈妈，好像永远都叫不够她。她轻声的答应我，就像是回到了我们的过去，那个依然爱着我的她似乎又回来了。
趁着她看起来还不错，和姨妈、舅舅联络了视频，他们在那一边不停的呼唤着她，对着她说话。她的气色很好，这已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在短短的视频通话里，已感受到我和她相守的幸福。远隔千山万水，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彼此，信息时代的发达在改变着一切，不再被束缚，命运可以改写，只要心中有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彼此的牵念。
她满四个月的日子到来，现在，生命对于她来说，已经只能用天来计算，她活着一天，就是我和她胜利的一天，奇迹发生的一天。只是，内心深处清楚的明白，如果她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是这样活着的话，她一定不甘心。我是她的女儿，太了解她所有的想法和对待人生的态度。她是那么的要强且善良，凡事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活的清醒而自知，理智向来是她对待问题的态度。可凡人都是有弱点的，她的执拗和倔强，不愿放手和离开，终是害了她。我无法想象，如果她在身体这般情况下，大脑依然清醒的话，她会是有多痛苦，她一定会恨，恨自己的命运，看到我会流泪，甚至绝食，真的，一切也许都会发生。
无数次的寻找答案，反复的想，黑夜，白天。但凡所有的事情，也许没有任何答案，也许，所有的答案又在很早的时候开始显现，只是我们未曾看清本质和真相，眼睛被蒙昧，无法预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她何尝不是这么想，即使面对婚姻里的不堪，却依然要努力的想要好好的生活，难以割舍的太多，终还是为了我。
只是这结局不是她该有的。
中药喂进去，开始会吐出来，吃饭的过程中，也开始会呕吐，早已准备好的十几条湿毛巾整齐的叠放在床头，不一会儿，呕吐的过程就会让所有的毛巾全部用完。想了很多办法，她的脖子里，围着不会渗透液体的护理巾，即使吐的再厉害，她的衣服还是会干干净净。持续一整个上午或者下午的昏睡。吃饭的时候，食物已经不是很顺畅的喂进去，她不想吃，或者她没有之前那么的配合我吃饭，所有的表现，我都在努力说服自己必须面对，唯一让我觉得欣慰的是，她没有出现任何疼痛，当她清醒的时候，她还可以对着我微笑。
妈妈，原谅我，原谅我一遍遍的跟你说你会慢慢好起来，原谅我让你这么活着，原谅我没有为你动手术，原谅我让你所不知道的发生着的一切。
原来，永远的离别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随时发生，击溃你本以为理应如此的人生。
晚上，出来和先生散步。街道华灯初上，晚风习习。我们一起说着话，关于母亲，家人，爱，夫妻之间，生命。这一切已是我们之间最需要说起的话题。总是伤感，对他说，如果未来我的命运不由得我做主，念在夫妻之情，要好好待我，不要让我痛苦的活着，不要治疗，让我有尊严的走完最后的路，顺其自然，我将会感激你。
话未说完，被先生打断。
他根本无法面对这一切。
我不是一个愿意苟活在世间的人，我要的是，要么漂亮的活，要么痛快的死。
母亲有我，她是幸福的，我可以感受得到，她有我爱她，而我，我的将来呢，我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看到她，使我满心悲凉，我给她的，是这世上血缘之间无法割舍的爱，我们注定都会面对死亡，谁也无法逃脱。只是，我们的未来，将会在哪里重逢，隔世经年，你与我，是否还可以泪目相拥。
我和她的日子就这么平静温暖的过着，每一天，围绕着母亲忙碌的度过，每一天，都会随时面对沮丧和难过的情绪，然而，一家人在一起有爱的日子还是使人觉得温暖，这个家，没有争吵，没有暴力，没有呕气，有的，是相互的支持和爱，我相信，如果没有先生一家人的支撑，没有儿子温暖红润的笑脸，我的世界或许早已坍塌。
早上，为她料理完一切，年近七十岁的公公送完儿子上学后买菜回家，老人拎着满手的蔬菜和鸡蛋，心里滋味很不好受。
是的，他们是先生的父母，亦是我的父母，我和先生十几年婚姻生活一路走来，两位老人多次在关键时候帮扶着我们，如同母亲，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义无反顾的放下自己的生活，独自面对陌生的环境照顾我的家，使我和先生的小家十几年来逐渐变得稳固。
童年记忆里所有的温暖和爱，都是她一个人倾其所有的给我，尽管如此，我所经历的依然是父母婚姻不幸福的整个过程，曾经不谙世事却依然痛恨糟糕的家庭关系，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如何解决，但却始终无法说服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今，她就在我的身边，她的头发短短的，没有一丝凌乱，干净整洁，她的面庞因为每天的清洗看上去洁白细腻，粉色的小被子轻柔的覆盖在她的身上，她的脖子里围着一条白色的小毛巾，她穿着纯棉短袖的T恤，为她买了很多种不同颜色的纯棉柔软的衣服，绵柔的睡裤，她的手臂松松的搭在床边，白色菩提子的手串一直为她戴着，身下是厚厚的冲满空气的防褥疮垫。
我努力的，让她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我依然会在梦里见到她，她总是那么健康漂亮的样子，在梦里，我会开心的笑起来，这样，挺好。
这一年，发生太多的事情，一切都是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在改变着。无常才是生命中随时出现的常态，这种感受终于在这一年深深的体会到。任何人在面对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时，即使他再强大，即使他站在世界高峰的顶端，同样会在一瞬间跌入谷底，无论谁都是那么的无奈，任何事情，都没有让你反抗的力量。
这个世界，浮躁而不安分，太多的人渴望成功和荣耀，奋力追逐梦想。前进的速度太快。爱的太快，离开的太快，变化太快，没有多少东西可以长久的停留。而我又何曾不是这样，不甘于落后，一味的想要做到最好，以此来证明自己，终于厌倦，疲惫不堪，曾经的梦想在现实中偏离轨道，人们不知为何，温暖的情感放弃不要，去竞相追逐冰冷的名利。
人逾近中年，渐渐明晰，该珍惜的是什么，该怎样活。
一直是一个喜欢把任何事物的发展掌控在手中的人，坚持以自己认定的方式选择生活。人生，除了事业外，应该有更多值得去做的事，真真切切切的拥有健康，家人，亲情，友谊，彼此之间的爱，用阅读，写作，绘画，更多事物滋养自己已经很久干涸枯竭的心灵。
生活有候需要你停下来。
也许到今日，那时执拗的选择离开，也许冥冥之中注定要我为她尽一份心力，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以一心一意的陪伴，精心照顾她。不管将来发生任何事，只此一件事是我可以做的好的，我将无怨无悔。
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
突如其来发生的事，给我的领悟太多，让我在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突然懂得了很多，突然就明白了世事应该怎样去正确看待。
陪着她，静静的度过日出日暮，捧一碗饭慢慢的喂她吃下，默默的拉着她的手，愿时间静止在她看我的眼神里，一眼千年。
我愿意。
母亲的这件事，让我快速的成长起来，于我来说，是一场情感的劫难。突然明白什么才是人一生最重要的东西，曾经觉得，荣誉，成功是最值得追求和炫耀的，然而经历这一切后，心渐渐的沉下来，让自己跌到谷底，放到最低，每天做着最有意义的事，反而，心却越来越踏实。
下午，她醒来，给她听小提琴曲，琴声优美而悠远，她静静的听着，我在她的床边手磨着咖啡豆，偶尔，会给她闻闻咖啡豆的香味，时间，就在我们的幸福里慢慢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