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爱听故事
人人爱听故事?是的。
蒂利说:“身为教书匠,我没有一天离得开故事。”本人有着30余年的授课经历,对此深表同感。课堂上,无论是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工人、商人,还是具有硕士以上学历的企业家、专业人士,一旦被数字、图表、概念、推理弄得昏昏欲睡,只要故事、案例开讲,个个眼睛发亮、精神焕发。
故事人人爱听。
平民百姓爱听,王公贵族也爱听。通俗杂志《故事会》一度成为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杂志。儿童爱听,成人爱看。阿凡提的故事脍炙人口,妇孺皆知;《格林童话》,成人愿讲,儿童爱听。过去,民间有个说法,叫“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女人不看《红楼梦》,儿童不看《西游记》。”怕的就是,老的看了更有心计;少的看了惹事生非;女的看了作天作地;小的看了无法无天。对故事,男女老少不但各有所迷,迷进去后还会学习、模仿。
说到中国文化,很多人会脱口而出:“儒、道、释。”其实,正统的“儒、道、释”文化是知识阶层的文化,是士大夫的文化。而真正深入老百姓骨髓的是“平民文化”“江湖文化”。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
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
黑发不知勤学早,转眼便是白头翁。
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路逢险处须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
……
以上的句子大家熟悉吧?它不是来自《论语》《道德经》,它出自《增广贤文》。该书名最早见于明代万历年间的戏曲《牡丹亭》。据此推断,此书最迟成于万历年间的儿童启蒙书目。
为什么这些内容会深入人心?其一,书中集结了从古到今的各种格言、谚语。格言、谚语本身就是民间生活经验的结晶,是老百姓自己总结出来并信奉的价值取向;其二,正因为如此,老百姓在传播这些格言、谚语之时,总会讲述“自己的故事”来加以印证,或者在讲完一个“自己的故事”之后,用这些格言和谚语进行“提炼、概括和总结”。换句话说,每一条格言和谚语背后都有无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古时候,老百姓尤其是妇女,能识文断字的不多,能看懂“经典”的就更少了。他们基本是通过故事、戏剧来接受教育的。“陈世美”在民间有着极高的知名度,已然成为男人“喜新厌旧,忘恩负义”的代名词,正是因为传统戏剧《秦香莲》的影响力。
平民文化是长幼有序,夫唱妇随,相夫教子,望子成龙,一切围着家转,家和万事兴。同时,中国人重视邻里关系、同宗同族、乡里乡亲,讲究相互关照、礼尚往来。
在这样的宗法社会里,一旦背井离乡,就没有了安全感,所以要“抱团取暖”,“抱团打天下”。在这个世界里,团伙最重要。这,就是江湖。
李慎之先生对“江湖文化”有一段极为精彩的概括:“游民是在主流社会失去容身之地的人。他们所托命的空间称作江湖,那里风波险恶,一饱难求。他们所追求的是‘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有朝一日能‘发迹变泰’。‘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是他们的最高理想。他们没有原则,‘有奶便是娘’,他们一方面显得很英雄豪迈,一方面也是鱼肉善良,全不觉得有何矛盾而于心有愧。他们醉心的是无法无天的自由,是‘哥不大,弟不小’的平等,然而一旦组织起来,中义堂上的交椅却不容有丝毫差池。他们的最高道德标准是‘义气’,‘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靠不靠得住,全要看够不够义气了。代表义气的尊神就是‘义气千秋’的关羽。”
按王学泰的观点,对中国“江湖文化”影响最大的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水浒”故事发端于南宋,元代成戏(如关汉卿的《单刀会》),明代成书(如施耐庵的《水浒传》)。《三国演义》与《三国志》不同,《三国志》讲的是正史,主要讲帝王将相的事。《三国演义》适合不同社会阶层的口味。在民间,大家津津乐道的是“桃园三结义”这类的东西。这是江湖文化。在平民眼里,关公是“护法”,是“财神”;在江湖人士心中,二爷是“神勇”的化身,“义气”的符号。所以,义结金兰也好,纳“投名状”也罢,都少不了要说一声:“关二爷在上。”
这便是最经典版的中国民间故事。
说者有心。宋朝一降,“江湖艺人”兴起。江湖艺人讲给老百姓听的故事,自然有自己的立场。王学泰写道:“两宋时期,作为江湖游民的说书艺人在讲述三国时,必然有他们对历史的感悟,对于这段历史,他们要作出自己新的解释,以表达自己的感受,至于它是否符合历史实际,那是另外的问题。”
听者无意。老百姓是根据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生存体验来选择“听什么”“信什么”的。反过来这又影响到“怎么说”,用什么形式说。春秋笔法不好解,楚辞汉赋嫌深奥,唐诗宋词太高雅,反而是元曲、明清小说在民众间赢得了最大的“心智市场”(当然,讲故事的通俗形式可以追溯到更早期,如先秦山海经、六朝志怪小说、唐朝以来的传奇小说等)。
“说话的”是唐、宋民间说书人的自称。说话,是讲说故事的专称,相当于近世的说书、评书。
“说话有四家”,王学泰采取了陈汝衡《说书史话》先生的说法:(1)各种逗人发笑的谜语、隐语;(2)引发宗教情怀的“说经”“说参请”;(3)即兴发挥的“合生”;(4)小说。小说主要是讲故事。有演说文故事的“银字儿”,有演说武故事的“公案”“铁骑儿”两类。“银子儿”因同名伴奏乐器而得名,内容包括:“烟粉、灵怪、传奇”等;“公案”讲“扑刀杆棒、发迹变泰之事”,“铁骑儿”讲“士马金鼓之事”(发生在与外族之间的正规战争)。
文故事所说多是小儿女的悲欢离合和社会八卦;武故事“公案”多是侠盗,《水浒传》是典型。基本套路是:或壮士怒目,除暴安良;或忠良遭陷,喋血沙场。最后,命运改善,发迹变泰,即便是死于非命,最后也是冤案昭雪,名扬千秋。
元朝以后发展起来的戏剧,更是流传广泛、影响巨大。如,张国宾的《高祖还乡》《衣锦还乡》;关汉卿的《窦娥冤》《单刀会》《救风尘》《望江亭》。明朝汤显祖的《牡丹亭》,王实甫的《西厢记》等。
这些故事所形成的意义取向和艺术范式,一直以来被人们津津乐道,并用“喜闻乐见”四个字来形容。
老百姓爱听故事,因为他们能从故事中获取经验、知识、智慧乃至价值观;正因为人人爱听故事,贩夫走卒都知道用故事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喜怒爱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