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历史之用与色诺芬的教导
古典希腊史学三大师中的最后一位是色诺芬。色诺芬(Xenophon,约公元前430—前354),雅典贵族,苏格拉底的学生,参加雇佣军去小亚服役,回来后被判处流放。他留下了大量的作品,包括《回忆苏格拉底》《居鲁士的教育》《阿格西劳斯传》《长征记》《希腊史》《论雅典的收入》等。色诺芬是西塞罗笔下的典范作家,公元3世纪的古希腊学者拉尔修在编订《希腊名哲言行录》时,还称誉色诺芬:“他的教导闪耀着多么明亮的光芒!苏格拉底的智慧在他身上体现得多么清晰。”
但是,19世纪以后,史家对于色诺芬的评价偏低。著名的大学者伯里在其《希腊史学家》中说:“他是少数留下了大量作品的古典希腊史家,但他名不副实。无论在史学还是在哲学方面,他都只能算是个业余爱好者,他根本无法理解修昔底德的方法,一如他无法明白苏格拉底的说教。他有很好的文学天分,多种多样的作品,使他在希腊文学史上算个人物。但是他的理解力平平,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如果他生活在今天,最多不过一名高级记者和宣传干事,可能会发表战地通讯,写作普通英雄人物的传记。作为历史学家,也就能写写回忆录。”
20世纪70年代之后,对于色诺芬的关注又重新多了起来,色诺芬甚至成为政治思想史上的热门人物之一。对色诺芬的接受史,为何如此起伏不定呢?人物的声誉是与当时流行的评价标准密切相关的,因此有必要先考察古代希腊史学评论的标准为何。
修昔底德之后,历史写作都得追求历史真实,以便传之久远。但是,这种历史真实并不仅仅要与事实相符,而且还要让读者相信,使之成为符合人性的“逻辑真实”。为此,历史学家需要具备多方面的素质。第一,为了与事实相符,历史学家必须要亲眼目睹。希罗多德为了收集史料,依靠所见,控制史源,由所见到所闻,收集历史故事。修昔底德则不仅全面依赖于亲眼目睹,而且还费心地对这些见证进行考证,提供真相。为了收集到史料,在缺乏图书馆的古代,他们都得到处行走,收集见闻。许多史家因为被流放也不得不“旅行”。因此,旅行成为古代希腊史家修史必备的准备工作。文论家琉善总结说:“收集资料不应粗心大意,而必须惨淡经营,反复调查:如果有可能,历史学家应该亲临其境,目睹其事。”为此,学习历史写作的人应该“在军营里呆过,观看过军士们,见识过他们被操练、被指导,了解武器和装备,知道集合,知道行进,知道阵势,知道骑兵,也要知道冲锋和包围的意思。总而言之,对我们来说,他不应该在家里蹲着,主要靠别人转述。”[39]为了获得第一手的史料,历史学家有意无意之间要走出去。如同发光体一样,行踪所至,照亮所经行的世界。
第二,为了能够理解所收集到的史料,透过纷繁错综的历史现象,发现其中的历史实质,历史学家还需要具备一定的理论素养,尤其是要对政治、道德有所研究。否则缺乏足够的折中、取舍史料的能力,难以在众多私家记载的竞争中胜出。琉善在上述《论撰史》中说得好:“必须有洞察力,有从政才能——也就是说,他有可能成为一个有才能的政治家——而且具有一些武人气质(当然这并不排斥文人气质)和一些军事经验。”如果能够进一步对于根本性问题有所了解,知道人生的目的、成功的素质、失败的原因等等,从特殊上升到普遍,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使得自己的写作更加具有符合人性的逻辑真实,就能够传之久远。为此,也需要一定的哲学修养,至少具备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洞察力,了解人性。
第三,为了表述自己收集到的材料和理解的历史现象,历史学家还必须具有一定的文学修养。这种修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能够写作演说。演说不仅体现处理军国大事的奇策良谋,需要作者具备良好的政治和军事素质,而且其表现手法关乎文辞,需要长期的修辞练习。此外,“其文则史”,史学撰述需要一定的文采,至少要用平白晓畅的文笔进行叙事。诚如琉善在《论撰史》中所言:“应该有沉着的态度,材料应该均匀而细密,词汇应该妇孺皆知,叙述应该尽可能地清楚。”
如果从这三个素质来看,苏格拉底的弟子色诺芬似乎是最佳人选。他早年追随苏格拉底,在苏格拉底死后,写作了一些对话体的苏格拉底派哲学作品,还参加过雇佣兵,在率领雇佣兵归来之后,又在斯巴达统帅阿格西劳斯麾下与波斯人和雅典人作战,具备丰富的政治军事经验和才能,写作了《论骑术》《论骑兵统领》等。归国之后即被流放,长期定居于城邦之外,到晚年才归国定居。行踪所至,见闻日多,见多识广,掌握了大量的一手材料。“从那时(被流放)起他四处结交并款待朋友,还不停地写作他的历史著作。”[40]
《长征记》取自作者的亲身经历,讲述自己当年如何参加波斯雇佣军,如何在王位争夺战失败后,率领约一万希腊将士归国的传奇经历。文笔平易晓畅,词汇妇孺皆知,因此,长期以来一直是学习古希腊语语法之后晋阶的必读作品,影响极其深远。他本人也被称誉为“阿提卡的缪斯”。他仿效史诗,从事情的中间开始叙述,“大流士和帕莉萨蒂斯生有二子,长名……”这一写法也在《希腊史》中得到了贯彻,“一些日子之后,希摩卡里率领一支小舰队从雅典赶来,随后……”这种写法,还得到了许多人的模仿,如琉善在《论撰史》中所说的那样:“他们自称效法色诺芬。”
如果结合《希腊史》的结尾,我们可以发现,色诺芬的这种处理方式,不仅成功地借鉴了史诗,而且还创造了一种私家修史的接力模式。在《希腊史》的结尾处,他这样写道:“战争的结局出人意料。双方都似乎胜利了,但谁都没有多得一寸土地,从而比战前更好。不确定性和混乱占了上风,且十倍于战前。我至此搁笔,有待贤哲续写。”色诺芬呼唤其他史家续写《希腊史》,如同他自己续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一样。
在今人的眼中,色诺芬的《希腊史》不仅主要依靠个人见闻,内容散漫,而且还有严重的偏见,歪曲历史真相。但是,如果从当时人的标准来看,他提供了非常富有教导价值的真实的历史叙述,这一点贯穿于他的所有写作中。《希腊史》提供了对当时国际局势、民主政治和君主政治等多种政治体制的分析;《长征记》提供了将军的培养模式;而《居鲁士的教育》则提供了理想政治领袖的成长模式;等等。
为此,色诺芬的写作也需要充分利用“言说”。他不仅发展了修昔底德对“演说”的偏好和充分利用,而且迎合了当时希腊读者的预期。正是通过大量的言说,色诺芬得以塑造一个个理想人物的形象。与其说这些理想人物属于历史真实,还不如说他们属于读者预期的模仿对象,是他们追求的“逻辑上的真实”。
古代史学并没有从哲学和文学分离,而是紧密相连。古代学术也没有专业的历史学家群体,评论者更多的是学者和文人,他们衡量历史作品的标准,除了“如实的真实”之外,还有更加多元化的标准。只要是讲述发生过的史事,其所言之“大义”和叙事之“文笔”都十分重要,不仅可以扩大读者群,而且还能传之久远。色诺芬的作品几乎都保留了下来,与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并称为三大师,绝非偶然。但是,世易时移,随着19世纪专业史学的发展,现代历史学家用专业化的眼光,从比较单一的标准——是否有丰富的原始史料,是否如实地反映了历史现象——去评判古人。在这种标准之下,色诺芬所擅长的“个人成长”型历史故事,不再能满足收集原始资料、探索时代特征的现代史家的需求。其名声随即陡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