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映大唐春:唐诗与唐人生活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七讲 王维、孟浩然诗的同与异

作为唐代最具代表性的山水田园诗人,王维、孟浩然还分别代表了隐秀与清逸两种范型,反映在诗歌里,也就出现了隐秀与清逸这样的差别。

刘熙载《艺概》说得好:“诗品出于人品”。钱锺书《谈艺录》也认为:“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可见个性气质与创作风格有很大关系。既然孟浩然和王维存在这样一种个体心性、生活方式的差异,那么,他们的诗歌创作就出现了以下几点不同。

一是观照的唯心与逐物的不同。在王维笔下,他往往把人隐藏在景物之后,用心去拍下一幅幅精美的山水小品,人是隐于景物之后的,人不出场。而孟浩然的许多诗,多作于旅行途中,移步换形,流动感非常强。如果说,王维的诗是无我之境,那么,孟浩然的诗更多的是有我之境。比如,王维的《鸟鸣涧》这样写道: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首诗写得很好,花开花落,月出鸟鸣,自主自为,不干人事,对外物完全是一种自然的展现。明人胡应麟在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评价说:“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诗薮》)给予它很高的评价。相比之下,孟浩然诗所写景物多伴随着主体的活动,即景而兴,景随情变。他不太善于作静心的思考,所以读他的诗,我们感觉他的哲理性不如王维那么强,带给人的更多是移步换形和感受上的愉悦。如他的《登鹿门山怀古》是这样写的:

图19 唐王维《江干雪霁图卷》

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养芝术,石床卧苔藓。纷吾感耆旧,结揽事攀践。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探讨意未穷,回舻夕阳晚。

这里展示的是诗人一天的活动:天刚刚露曙,诗人就驾着一叶扁舟,乘兴而来。这时候天色还有些朦胧,岸边的树隐约莫辨,走近才看见沙洲上栖宿的禽鸟。等到了鹿门山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山体明朗,草木青绿,小舟在弯弯曲曲的山涧中环绕着往前走。接着就泊舟上岸,开始攀登崎岖的山路,寻觅高人庞德公隐栖的地方,隐迹虽存,但是昔人已去。诗人正在慨叹,而天色已晚,只好恋恋不舍,在满目夕阳中乘舟返回。由此不难看出,诗中这样一种描述,是时间的推移,是行踪的变换,是景物的更迭,写景在叙事中逐层地展开,其中还穿插着诗人的感受,读来宛如一篇游记。这种写法和王维的写法是颇不相同的。

二是笔法的精工秀丽与疏朗清淡的差别。王维的诗以“秀”著称,孟浩然的诗则以“清”著称。杜甫评价王维的诗:“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解闷十二首》其六)说它是“秀句”。评孟浩然的诗:“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其八)说它是“清诗”。一个“秀”,一个“清”,就代表了王、孟诗不同的风格。

王维有些诗确实是秀句,比如他的《积雨辋川庄作》,这首诗很受人称赞,是首好诗,其中有两句尤其被人称赏。哪两句呢?“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漠漠”,见出积雨已经很长时间了,绿田被一片蒙蒙的水气所笼罩;“阴阴”,表明蓊郁的树木在雨气中更显苍翠。白鹭翻飞,为浑然一片的水田增加了一道亮色;黄鹂啼鸣,则给绿树浓荫带来了一种生机。而且“漠漠”和“阴阴”、“白”与“黄”、“漠”与“白”、“阴”与“黄”,纵横对比,色彩鲜明,光彩在明暗之间交错着,极尽写物之工。王维的这两句诗,与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可以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王维诗中色彩鲜明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非常艳丽。再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青”和“白”对举,贴切地描画出了日落和潮来时的状态。至于表现光线明暗的句子,就更多了,像“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笔法细腻,描摹精工,利用不同的色彩、不同的光感,将景物的状态表现得非常突出。

图20 明仇英《辋川十景图》(局部)

与王维相比,孟浩然就很少用明艳、鲜丽的色彩。孟浩然更喜欢白描,以清淡之语入诗。比如他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写日落西山的时候,山谷晦暗,月亮悄悄地爬上了树梢,泉水叮咚作响,看着这样的一幅景色,那真是感到爽快。人归鸟栖,小径两边挂满了如丝般的女萝,诗人对琴独坐,在等待着远方的友人。全诗没有彩绘,没有着力的渲染,用平淡的语言表现景色和人物的心境,非常清幽。再如他早年写的两句诗:“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曾令一时的诗友“嗟其清绝”,都把笔撂到那儿,不写了,说难以为继了。与此相似,孟浩然还特别喜欢用“澄”字,“澄清”的“澄”。如“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耶溪泛舟》),“欲知清与洁,明月在澄湾”(《赠萧少府》),澄清的水正好用来表现“清”这种特点。白居易后来感叹说:“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正是指这一点而言的。所以,“清”可以说是孟浩然诗的一大特色。

王、孟创作风格的第三点差异,表现在意境的幽深与闲远上。王维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叫《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香积寺在现在西安市的西南部,离市中心大概有几十里的路程,周边环境早已不是唐朝的情状了。唐朝的时候是“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现在古木已经没有了,旁边也都住满了人家,布满了村落。从王维这首诗,我们还可以想象当年香积寺的幽深状况:寺庙隐于曲曲折折的山脚之下,“数里”,说明离山很近;“无人径”,说明人迹罕至。古木参天,遮天蔽日,置身其中,觉得非常阴凉。日色本来是暖色,可是几缕夕阳的余晖洒在青松之上,不仅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被林中的阴冷之气给掩盖了。“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这里使用通感手法,将视觉转为触觉,令人顿生寒意。山泉在嶙峋的岩石间穿流,发出幽咽的声响,而钟声悠扬,回荡不尽。在这样的环境中,可以令鸢飞唳天者息心、经纶世务者忘返,意念中的一切“毒龙”,也就是杂心妄念都会被抛开,人心会归于安宁。所以,清人赵殿成评这首诗说:“起句极超忽……‘泉声’二句,深山恒境,每每如此。下一‘咽’字,则幽静之状恍然,著一‘冷’字,则深僻之景若现,昔人所谓诗眼是矣。”(《王右丞集笺注》)这个评价是非常准确的。实际上,在王维的诗中,类似的诗句、境界可以说比比皆是。诸如“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谷静秋泉响,岩深青霭残”,或是冷暖对比,或是以声衬静,都体现出幽、静、深、冷的特点,由此使得王维笔下的意境非常幽深。

而孟浩然则不一样,他营造的意境多为闲远型的。我们来看一下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香炉峰》:“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这首诗也是写山寺的,一开始,就“挂席”而来,悠然远望,庐山香炉峰进入了视线。诗人用“都未逢”“始见”,表明了向往之情。在前面所说王维诗的“冷”和“咽”的诗眼之处,孟浩然用了“远公”的典故,就是东晋的名僧释慧远。释慧远当时住在庐山东林寺,所以孟浩然写他,就是仰慕慧远的超尘绝俗,怀着步其后尘的愿望。这里,他的思维是发散的,意境显得闲放而悠远。尤其是最后两句:“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这个“空闻钟”与王维那首的“深山何处钟”不一样。日暮时分,钟声悠然响起,从山上传到江边,余音袅袅,不绝于耳。这与“深山何处钟”所写的不知钟在什么地方响,显得很幽深、很僻拗的感觉不同。所以沈德潜就赞叹孟浩然这首诗:“此天籁也,已近远公精舍,而但闻钟声,写‘望’字意,悠然神远。”(《唐诗别裁集》卷一)孟浩然这样的诗句还有很多,比如“水国无边际,舟行共使风”(《洛下送奚三还扬州》)、“倘因松子去,长与仙人辞”(《寄天台道士》)等,都表现了这个特点。所以贺贻孙说孟诗“逸宕之气,似欲超王而上”(《诗筏》)。

图21 明项圣谟《王维诗意图》

王、孟创作风格的第四点差异,表现在抒情的委婉含蓄与率真直露上。我们读文学作品,往往少不了一个“情”字。晋人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诗人就是处于“圣人”与“最下”者之间的这样一批人。如果我们追溯一下山水田园诗的源头,那么早期的谢灵运模山范水,工笔描绘,穷形尽相,将重点主要放在了景上;陶渊明写田园,更多地融兴寄于观赏,比较重视主观的感受。葛晓音教授认为:“大谢山水诗以观赏为主的表现方式与陶渊明以兴寄为主的表现方式在盛唐融合,促使山水田园诗在精神实质的深层次上合流。”(《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唐人写诗非常注意情景的结合。孟浩然几乎没有纯粹的写景诗,他以情带景,或将情穿插在诗中,或展示在尾部,抒情的成分都很浓厚。孟浩然悲伤就写“泪”,高兴就写“喜”,他是不掩饰、不做作的,流露出性情中的那种率真之气。

与孟浩然不同,王维抒情往往有“文外之重旨”,也就是在表层的描写中,蕴含着一种隐而未发的旨趣。当你读完之后掩卷而思,会体味到一些更深的东西。这在他的离别诗中表现得较突出,如《留别丘为》,前面有写景,有述事,最后两句说:“一步一回首,迟迟向近关。”这两句写得很传神,一步一停一回首,人不愿意离去,马走得也非常缓慢,文字之间透出道不尽的眷恋之情。再如他的名作《送元二使安西》,最为人称赏的是“劝君更尽一杯酒”。一个“更”字,便将此前已饮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不得不别的时候,所以,再劝一杯,即此分袂的状况展示了出来。同时,也含有劝友人再饮一杯酒,祝他前途珍重的意思。仔细体味,在这“一杯酒”中,实际蕴含着诗人细密的心理活动和浓郁的别情。这类诗句还有很多,我们就不一一拈举了。

总括以上四个方面,可以看出,作为山水田园诗的代表人物,王、孟二人的诗歌在总体的相似中,还是有些不同的。王维以隐者的心态,以心观物,思维凝练;孟浩然以逸士的性情,随心逐物,思维发散。王维用笔细腻,展示出绘画、音乐方面的艺术天赋,对色彩、声响有着敏锐的感受,遣词造句精工秀丽;孟浩然却用流动的笔触,轻淡地描写,没有彩绘,没有渲染,不加雕琢,不加锻炼,句法、章法并不刻意追求整饬。在意境的营造上,王诗显得幽深静谧,孟诗往往闲放悠远。王诗达意“隐”而不显,含蓄委婉,言外含不尽之意;孟诗“逸”而显豁,真率自然。所以闻一多在谈到孟浩然诗的时候说:“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他冲淡了,平均分散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真正有诗没有,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唐诗杂论》)应该说,这个评价大体上是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