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山水田园间的“隐”“逸”情趣
山水田园与唐代文人密切相关,而王维、孟浩然是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要谈山水田园诗,先须了解中国的社会形态和王、孟的隐逸情思。
中国是个农业社会,它的主要人群不是生活在城巿,而是生活在农村,生活在山水田园之中。换句话说,生活在农业社会中的文人,与山水田园有着天然的联系,他们或者是在出仕之前就在乡村山水田园之间生活,或者是在历经了仕途的风波艰险之后,又回归到山水田园之中。可以说,田园如果不是每个文人的终点,那么,起码也是他们绝大多数人的起点。
从地理学层面上说,山水与田园是有着直接关系的,山水之中有田园,田园之旁有山水,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统一体。虽然在诗人的笔下,有着或写山水或写田园的侧重,但从整体上看,山水和田园却是不可截然分开的。于是,在唐代文学史上,就有了山水田园诗派这样一个称谓。当然,这个诗派主要出现在盛唐时期,当时的诗人们并没有所谓诗派的自觉意识,将之称为诗派,主要还是后人的一种看法,是后人依据某些诗人创作题材多为山水田园而作的一个大致归类。而孟浩然和王维,便是这类诗人中的突出代表。
王维和孟浩然二人是好友,孟浩然比王维大12岁,因一生未进入官场,所以在知名度上不及王维;不过,从诗歌艺术成就的角度看,二人是各有特点,不分伯仲的。同时,王、孟二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具有非常浓郁的隐逸倾向。以前人们称陶渊明是隐逸诗人之宗,实际上孟浩然和王维也都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隐逸生活。孟浩然可以说是终身在乡村度过的,是布衣诗人;王维早年就受佛道思想影响,向往桃源境界,而经过安史之乱“受伪职”案的打击,更是无意仕途,退居林下,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万事不关心”了。由于二人共有的这样一个特点,所以我们谈王、孟两位诗人,无论如何不能回避隐逸给他们生活、创作造成的影响。下面,就从“隐逸”的内涵及其与王、孟二人的关联出发,重点看一看他们的生活情态和相关创作。
图16 唐卢鸿《草堂十志图》
在中国文化中,“隐”“逸”二字常常连用,其含义也非常接近。“隐”的本意是指幽闭、藏匿,这是一种韬光养晦的人生智慧。当然,“隐”也有不同的境界,大致可以分为“身隐”和“心隐”两种。“身隐”限于形骸,在表象,重名义;“心隐”旨在精神,在内核,重本质。身隐者未必能够做到心隐,心隐才是更高的境界,这是对现实、对个体生命的一种超越。与“隐”略有不同,“逸”的本意是指逃亡,稍加引申,可以作避世来解。像《论语》里就有“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的话。其中的“逸民”,就是避世之民。从遁世的意义上来讲,“隐”和“逸”可以相通,所以常常把“隐”和“逸”连在一起用。也许因为“隐”和“逸”并称太多的缘故,人们的理解总也跳不出习惯思维的范围,就形成了一种印象:“隐”就是“逸”,“逸”就是“隐”。反正都是“仕”的对立面。
但是,如果我们深究一步,就可以发现,“隐”和“逸”在内涵上又有区别。“隐”有精深、微妙之意,如《周易正义》中说:“探赜索隐,钩深至远。”有时又指幽静、幽深之境,“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隐深”(嵇康《琴赋》);或指表情达意的含蓄委婉。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为“文外之重旨”(刘勰《文心雕龙·隐秀》)。“逸”常常指闲乐、安适,如《国语·吴语》中说:“今大夫老,而又不自安恬逸,而处以念恶。”元稹《和乐天〈赠樊著作〉》诗中也说:“遂我一身逸,不如万物安。”逸乐没有分寸,便成为放纵,所以《尚书·大禹谟》劝诫人们“罔游于逸,罔淫于乐”。在文学作品中,则表现为“体格闲放”(皎然《诗式》卷一)。
根据这样的一个准则,我们首先可以认定:王维尚“隐”,是“心隐”;孟浩然好“逸”,是“形逸”。具体来说,王维生性内敛,淡泊宁静,雍容平和,在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同时,他受佛老的浸染很深,耐得住寂寞,能够看透浮云一般的世事,所以他“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相比之下,孟浩然性情外扬,仪态潇洒,任诞放达,在他的性格里还时时能看到一种侠义豪放之风。孟浩然好游乐,乐在兴头上的时候,他甚至不惜爽约,比如,李白曾经写书干谒的那个韩荆州,也就是韩朝宗,曾经要向朝廷引荐孟浩然,和他约好时间了,可是到了约定的日期,孟浩然正在和友人宴饮,友人就提醒他说:你与韩公约好了,你现在不去,恐怕不行吧,不能跟人家爽约的。孟浩然根本不在意,回答对方说,已经开始宴饮了,我正在行乐,正在兴头上,哪儿管得了其他,不去。由此可见,孟浩然是喜欢游乐的。孟浩然的去世也是因为病刚刚好,王昌龄路过襄阳,二人相得甚欢,纵情饮酒,结果引发了旧疾,死掉了。如果将孟浩然与“竹林七贤”中的人作一个比较,可以看出,孟浩然最接近嵇康,在孟浩然的一首诗里,他这么写道:“欲循五斗禄,其如七不堪。早朝非晏起,束带异抽簪。”(《京还赠张维》)意思是说,虽然想去当官,可是我受不了官场上的那些约束,有“七不堪”,这“七不堪”就是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面所说的话。可见任情率性,疏放慵懒,不受礼法的束缚,是孟浩然和嵇康的共同性。王维的“隐”是“内心”型的,他有着鲜明的回归意识和强烈的自闭倾向,所以诗中多用“归”“闭”等字。
图17 唐王维《长江积雪图》
其次,我们要注意的,是隐迹幽栖与逸兴放浪之别,王维是隐迹幽栖型的,孟浩然是逸兴放浪型的。王维的“隐”是“内心”型的,可归纳为“三部曲”,就是:思归慕隐、掩扉闭关、静坐而安。我们具体来看一下,一般人的行为选择都有一定的倾向性,固定的情绪常常引起习惯性的动作或者联想,反映在诗里就是不同的诗人都有自己喜好的字、词。王维有着鲜明的回归意识,在他的诗文中,总共138次用到“归”字。如飞鸟还巢,牛羊归圈,是“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渭川田家》);送友人归去,是“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送别》);奉劝友人,是“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送孟六归襄阳》)。与这个“归”字频繁使用一样,他还很喜欢用“入”字,如:“谢病始告归,依依入桑梓。”(《休假还旧业便使》)可见,在他笔下,“归”和“入”是重点词语,不宜轻易放过。
读王维的诗,还会感觉到他有很强烈的自闭倾向,自己把自己闭锁起来。杜甫怀念王维的诗,就表现了他这个特点:“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崔氏东山草堂》)司空曙追忆王维:“旧日相知尽,深居独一身。闭门空有雪,看竹永无人。”(《过胡居士睹王右丞遗文》)这里都说他喜欢“闭”,闭门。据《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王维和他的弟弟都奉佛,常蔬食,不吃荤腥,晚年长斋,穿得也很朴素。在京师的时候,供给十数名僧饭食,以与他们玄谈为乐。他住的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这几样东西。退朝之后,王维多是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后不再娶,三十年间,他孤居一室,屏绝尘累。如果不署名的话,恐怕人们就会以为这是哪位高僧的生活方式。王维的母亲也笃信佛教,“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王维《请施庄为寺表》)。母亲信奉佛教,对他的儿子必然会产生很大的影响。王维的名和字就是取自《维摩诘经》。由于王维从小受佛教的浸染,不仅在信仰上接受佛教的义理,而且把僧徒生活和隐士的生活结合起来了,开创了居士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反映在诗里面,就是“闭”“关”这样两个字的多次出现。比如他说自己“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常自闲”(《答张五弟》)、“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归嵩山作》)。除了“闭”“关”,他还喜欢用“掩扉”的字样,“扉”就是门,把门给关起来。比如:“送君从此去,转觉故人稀。徒御犹回首,田园方掩扉。”(《送崔九兴宗游蜀》)闭关之后,砰然一声,一切杂乱纷扰都被摒绝于门外,在屋子里坐禅入定,由定发慧,进入另一个境界。在王维的诗里,他35次用“坐”,比如“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轻阴阁小雨,深院画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都是坐观物化的范例。
图18 唐钟绍京楷书《维摩经》
到了晚年,王维经历了安史之乱,思想、心态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安史之乱的时候,王维被安史叛军抓住,关了起来,强迫他接受伪官职,当时是朝不保夕,生命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虽然王维拒绝接受伪职,而且还写了一首表现对安史叛军不满、心中向往朝廷的诗,但是安史之乱被平定之后,朝廷还是要治他的罪。后来由于王维身为高官的弟弟王缙向皇帝求情,再加上王维在身陷叛军时写的那首作品,说明他还是忠于朝廷的,所以就从轻发落了。尽管如此,王维的心灵已经受到重创,心怀深刻的负罪感和忏悔意识,正如他在诗中所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于是遁入空门,吃斋念佛,走上了“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的路途。
与王维相比,孟浩然就要优游自在多了。孟浩然性喜游览,生活安恬舒适,是“离心”型的“逸”。在他那首《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诗中,他说自己的住所是“左右林野旷,不闻城市喧”,他的生活状态是“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远离城市的喧嚣,住在郊外祖先留下的田庄内,闲来或垂钓北涧,或俯仰南轩,耳闻远处传来的樵夫歌唱,放眼周边旷野林木,生活优游自在,十分惬意。读一下这首诗,可以感觉到它和陶渊明那首《饮酒》诗说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思非常近似。
孟浩然还是一个旅行家,在旅行中充分展示了他的放旷闲逸,由此展示出与王维“向心”型、内敛型不同的另一种“离心”型、外扩型的特点。他的行踪以襄阳为中心,辐射向全国各地。前面我们曾介绍过孟浩然的出游,他是北上长安,空滞洛阳,南下湘桂,东游吴越,西抵巴蜀,走了很多的地方。当然,最令他忘怀不了的,还是家乡襄阳的山水,所以,他登过鹿门山,登过岘山,登过万山,泛舟于北涧,访古探幽,流连忘返。而且他还是一个美食家,游玩之余,经常去品尝自己喜欢的美味佳肴。在孟浩然的诗里,出现最多的字是“山”,共达191次。除了我们刚才说的鹿门山、岘山、万山外,他还游览了河南的香山、江西的庐山、浙江的天台山等等。除了爱登山,孟浩然还爱乘舟,比如他写自己是“扁舟泛湖海”(《自洛之越》),或顺流“下扬州”,或逆流“溯江至武昌”,历览长江两岸景致。“舟”字在他的诗中多次出现。有时写舟行的快感:“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五岳追向子,三湘吊屈平。”(《经七里滩》)有时抒发旅途的孤单:“浦上摇归恋,舟中失梦魂。泪沾明月峡,心断鹡鸰原。”(《入峡寄弟》)他实在是个快活的人,与王维“居常蔬食,不茹荤血”“焚香独坐”“孤居一室”的生活,显然是两种情调。
孟浩然与王维的这种差异,除了个性、经历的原因之外,恐怕还源于人性中与生俱来、普遍存在的一种倾向,那就是贵远贱近。王维身在官场,内心向往的却是山林别业中的静居独处和清净自由。孟浩然久居田园,所以向往外边的世界,虽然他也心恋魏阙,却总是没有机会,只好向遥山远水去寻求情志的放纵。而且孟浩然是无官一身轻,比王维有更多的游山玩水的时间。这恐怕是他们或偏于“隐”或偏于“逸”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