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映大唐春:唐诗与唐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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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讲 隐逸与终南捷径

琅琅的读书声、吟诗声渐渐远去,渐渐从山林移向村落,移向了都市。在这样一种移动中,人们获得了许多,同时也失去了许多。在前边讲到的那些以山林为读书地、隐居地的人中,固然不乏孟浩然这类以淡泊心境终了一生者,但多数人却是以山林为过渡,为跳板,而要到政界官场去拼搏一番的。不过,除此两种人之外,还有一种人,他们一方面隐居于山林,但另一方面,又想方设法地希望通过隐居的行动来敲开官场的大门。对这些人的这种做法,唐人有一个特定的称谓,叫“终南捷径”。

“终南捷径”是一个比喻,要了解“终南捷径”这个比喻的含义,我们先要来看一下终南山。终南山位于长安城南,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从长安城就可以看到巍峨的终南山。所以李白有一首诗开头就说:“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终南山很秀美,它和长安的距离这么近,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在隐逸文化的角度获得了某种深刻的政治含义。

终南山在历史上被人关注,是上古时期的事了。早在诗经的《小雅》里,有一篇题名《节南山》的诗,写的就是终南山。到了唐代,终南山的知名度大大增加。唐太宗李世民就写过一首诗,叫《望终南山》。可能太宗皇帝只是远远地望了一下,而没有亲自登临。后来的李白,多次写到终南山。与李白同时的王维,也写有一首《终南山》的诗,这首诗非常有名,是这么写的: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图22 明张瑞图草书王维《终南山》

这首诗力状终南山的高大雄伟,先是远望,说它的高度上接“天都”,山脉相连,一直绵延到“海隅”。进了山之后,回头一看,白云从四面合拢;走向前去,刚才还是茫茫一片的青霭,似乎又没了踪影。登到了山顶之后,向下远眺,地理分野从中峰分开,沟壑纵横,高处阳光普照,低处阴暗迷蒙。诗从山的高峻绵远、高大雄浑,山中的气象变化万千,一直到下山以后至暮不归,写了终南山的一个全貌。所以后人提起这首诗,都非常欣赏。

与王维一样,稍后的孟郊,也写了一首《游终南山》的诗: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比起王维的诗,孟郊的作品更有特点。他说整个终南山充塞于天地之间,就好比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石。太阳和月亮,就围绕着这块巨石升起、降落。在高峰上已经有日出的光影了,但是在深谷里还是昏暗一团,说明终南山非常大。最后几句,主要是写他的感触,说是听着这里长风卷动松柏发出的阵阵声响,真后悔以前的苦读诗书,因为那恐怕也有“近浮名”之嫌。

终南山引起了人们这么多的关注,并且受到人们这样多的称赞,是不是仅仅因为它的景色秀丽呢?不是的。终南山与长安距离这么近,一个是隐士的居所,一个是国家的帝都。如果你要隐,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去隐居,干嘛要在帝都附近隐居呢?在这个地方隐居是不是另有企图呢?这里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文人在这里隐居,实际上就有了通过隐居制造名声,以至进入长安城、混入官场的预谋。隐居终南山以获得高名,等待统治者的招徕,被文人视为仕宦的捷径,“终南捷径”由此形成。

刘肃《大唐新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卢藏用始隐于终南山中,中宗朝累居要职。有道士司马承祯者,睿宗迎至京,将还,藏用指终南山谓之曰:“此中大有佳处,何必在远。”承祯徐答曰:“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藏用有惭色。

图23 元王蒙《夏山高隐图》

说的是当时有一个名叫卢藏用的人,因隐于终南山而在后来做了大官。另一个同样隐居的叫司马承祯的道士,在从京城还乡之际,卢藏用为他送行,指着终南山说:如果要隐居,这个山里就好得很,何必跑那么远的地方!司马承祯慢慢地回答他说:在我看来,隐居在终南山,不过是仕宦的捷径罢了。卢藏用听了之后,颇有惭愧之色。这段话就是“终南捷径”典故的源头。

卢藏用是什么人呢?卢藏用是为陈子昂文集作序的一个有名的人物,他最初隐居于终南山,就一心想着借助隐居获得高名,以便被朝廷征召。后来皇帝移驾洛阳,他又跟着跑到洛阳附近的嵩山隐了起来。当时人们给他送了个别号,叫“随驾隐士”。时间长了,卢藏用就逐渐有了名气,武则天听人说起他,就把他请出山去,赏了一个左拾遗的职务。到中宗朝的时候,卢藏用就已经戴上了不小的乌纱帽,先后做过中书舍人、吏部侍郎等。

仔细分析,卢藏用这个名字就很有特点。一个“藏”,是说把自己藏起来,不与社会政治发生关系;一个“用”,是说参与政治,施展本领。这两个看似矛盾的字,却在卢藏用身上结合在一起,并且与传统文化挂起钩来。中国古人常说“出”“处”二字。所谓“出”,就是“用”,就是外出求仕,外出做官。所谓“处”,就是“藏”,就是待在山林,待在家里,与仕途拉开距离。这是传统中国文人的两种生活形态,而在卢藏用这里得到了具体的展现。

那么卢藏用何以能从这相距遥远的一极跳到另一极呢?司马承祯为什么说他的隐居是“仕宦捷径”呢?这从卢藏用脸上的“惭色”可以知道,他由隐而仕、由“藏”到“用”,是有预谋的。正因为有预谋,所以开始隐藏得很深,给人显示出隐者的模样;而到了名声渐大,时机成熟了,便一跃而出,当官去了。否则,他就不会在别人说他走了一条仕宦捷径时,脸上有惭色了。

一般来说,中国文人有两个特点,一是要面子,一是有傲骨。因为要面子,所以即使有一些本心并不想踏入官场的文人,也可能在别人轻蔑的目光注视下,打熬不住,终于管不住自己的双脚,走进鱼龙混杂的官场,去一浑水。也因为书读得多了,知道什么叫正义,什么叫流芳千古、遗臭万年,于是做人就有了一套准则,这套准则就是信念,这个信念一旦抱定,就会不惜以生命去维护它。它的理论基础,就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换句话说,做官意味着选择富贵,隐居意味着选择贫困。但是富贵的获得是有原则的,所以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那么,什么时候做官才符合“义”的原则呢?孔子也回答了,孔子说:天下无道,就隐居于山林;天下有道的时候,就出来做官。由此推论,在天下有道时,如果你去隐居,这就有些让人想不通了。无道的时候隐居,那是情有可原的。在有道的时候隐居,是不是就预示着你有了某种政治企图?这是从文人这个方面来讲的。另一方面,从帝王这方面来讲,如果天下士子们都纷纷跑到山林里边去了,那么他就会感觉到自己缺乏吸引力,缺乏用人的能力,他会感到脸上无光的。所以对那些隐士,帝王们也采取一种招徕的政策。在后来的社会里,比如明清时代,帝王们往往是软硬两手兼施。但是在唐代,更多的时候,是使用软的一手。《旧唐书·隐逸传》里就记载道:“高宗、天后,访道山林,飞书岩穴,屡造幽人之宅,坚回隐士之车。”屡屡去招隐士,把那些隐士请出来。当时有相当一批隐士,就是被帝王给招到了朝廷来的。请出来的目的,不外乎两个:一是显示自己礼贤下士的诚意;一是借此劝导风俗,弘扬清正廉退之气,用史书中的话说,就是:“重贞退之节,息贪竞之风。”因为社会上、官场里,你争我夺,风气太腐败了。而那些隐士远离官场,洁身自好,反而有廉耻之心。这样一种风气应该推广到全社会去。所以唐朝前期的皇帝,如高宗、武后、玄宗等就一次又一次地请隐士们出山。而隐士们呢?也好像摸着了帝王们的脉搏,就故意去隐。这样越隐名气越大,不愁帝王不来招自己。而所谓的“终南捷径”,实际上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终南捷径”的形成始于田游岩由隐居而入仕,后来逐渐被文人利用,演变为揣测帝王心意,进入仕途的捷径。我们先看一下田游岩的情况。《旧唐书·田游岩传》是这样记载的:田游岩是京兆三原人,先游于太白山,后来跑到了箕山。箕山有一个许由的庙,许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个隐士了,田游岩就在许由庙的东边筑室而居,自称“许由东邻”。高宗驾幸嵩山的时候,曾经派人去请他。田游岩出来拜见高宗,高宗命令左右把他给扶起来,对他说:先生养道山中,最近还好吗?田游岩说自己得了“烟霞痼疾”,非常喜爱山林,即使是在圣明的时代,也希望能在这里隐居下去、逍遥一生。皇帝说:我今天得到了你,无异于得到了汉初的“商山四皓”,实在是高兴。于是就把田游岩带回到宫中,授给他崇文馆学士这样的官职。到了后来,还给他原先隐居的那个田庐亲笔题写了几个大字,叫“隐士田游岩宅”。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皇帝对此事确实很重视。而田游岩通过隐居,既得到了高官,又得到了极高的表彰。由于有这样的隐士作为榜样,其他的隐士也就纷纷效仿了。

图24 唐孙位《高逸图》

《旧唐书·隐逸传》里还有很多这样的记载,比如史德义、白履中,都是通过隐居而获得高名,最后被皇帝请进了朝廷的。隐居隐出了名声,于是就有人表荐。表荐的人也因此而获得发现贤能这样一种美名。这样看来,一旦隐士成了气候,是不愁没人来举荐他的。一般来说,隐士要获取高名显利有这样一个过程:先因隐出名,接着被人举荐,由皇帝下诏把他请到朝中。请到朝中,一般是要授予官职的。而隐士也大都以有病或是喜欢山林这样一类的借口进行推辞。推辞之后,皇帝挽留;再进一步地推辞,于是皇帝就手诏褒扬,或者是厚赐金帛放其归山。这样一来,隐士的名声就更大了。

大诗人李白也是一个通过“终南捷径”进入朝廷的例证。李白早年广事交游、求仙问道,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蓄养声望,等待天子招徕。从李白的自述看,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辅佐帝王,建功立业,然后功成身退。退就是隐,而退的前提是功成名就。如果功不成,名不就,何退之有呢?但是要想立功,前提必须是身居高位。自视奇高的李白,不屑于那种循序渐进的进身方式。范传正在《李白新墓碑》里就说他:“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所以李白从少年时代开始,就隐居于山中,隐居养望,创造机会。他先是在蜀中隐居,在《上安州裴长史书》里,他曾这样回忆当年的情况,说:“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并不起。”在岷山既隐居,又养了众多很稀奇的鸟儿,打一声呼哨,鸟儿就纷纷到他手掌上就食,真是奇特得很,以至于广汉太守亲自来请他出山。在他隐居的时候,还有一个他非常心仪的老师,叫赵蕤。赵蕤学长短之术,也就是霸王之道,跟李白关系非常好,对李白影响很深。李白到了后期,对他这位老师还是念念不忘。

蜀中隐居当然很好,但是过于闭塞。在这里隐居,名声不易于传播到更广远的地方去。于是,李白在25岁那一年,就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开元中期,来到了长安,来到了终南山,就在终南山住了下来。后来,他又应他的朋友元丹丘的邀请,从终南山来到了嵩山。李白转了一山又一山,他的名声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还和孔巢父等六人在徂徕山隐居过,当时号称“竹溪六逸”。虽然名声大了起来,但是,李白的隐居并没有获得像卢藏用那样的效果。于是,他把自己的诗赋,通过今天已经难以查考的一位朋友,献给了唐玄宗。这件事情,有同时代人的诗为证。比如魏万就在他的《金陵酬翰林谪仙子》中说:“宫买《长门赋》,天迎驷马车。”独孤及在《送李白之曹南序》里也说:“曩子之入秦也,上方览《子虚》之赋,喜相如同时。”这里的《长门赋》《子虚赋》,都是借指李白所献之赋的。李白在《大猎赋》里自称“臣”,那么应该是献给君王的。而且李白还在他的诗里多次回忆,说:“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可见,李白得到唐玄宗的诏见,与他献赋有关。

当然,只是献赋还不行,李白还通过友人元丹丘的关系,结识了玉真公主,又因玉真公主的举荐,终于通过“终南捷径”走向了目的地。接到诏书的时候,李白正在外地,非常兴奋,写下了一首《南陵别儿童入京》,其中说道:“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样一种神采飞扬、得意忘形的情状,足可表明,在这之前他动不动就说要成仙、要升天等等这样一些话,是做给别人看的姿态。李白受诏入京之后,受到唐玄宗隆重的接见,唐玄宗给了他一个翰林供奉的职位。在李阳冰的《草堂集序》里记载了这件事情:

唐明皇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

说你是一个布衣人物,但是你的大名能被我知道,如果不是你平常道义很高,怎么能达到这种地步?唐玄宗的话,无意中点出了李白多年来广事交游、求仙问道的目的,那就是为了蓄养声望,以便让天子知道他,进而一步登天。

与李白的情形有些相似,在玄宗后期,特别是到了中唐前期,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李泌,也是几隐几仕,最后官至宰相之位。关于李泌,有一些很曲折也很丰富的传说,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就不再细谈了。

一般来讲,隐和仕作为两种相反的生活情态,士人只能选择其一:要么隐,要么仕,两者不可兼得。可是到了盛唐,王维找到了介乎仕隐之间的一条道路,开了亦官亦隐的先河。王维的这样一种隐,就被称为“仕隐”,一边当官,一边隐居。王维隐居的地方,就在长安城东南终南山下的辋川,在那里他拥有一个辋川别业。到了后期,王维就是一半时间在朝中,一半时间在自己的隐居之地度过。这样的一种方式,到了中唐,由白居易继承。白居易写了一首《中隐》诗,对王维的这种隐居作了一个全面的总结。这首诗说得很直白:“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既有官职,有俸禄,免去了饥寒之苦,又清静无为,养心怡性,避开了繁杂的事务,那么,何乐而不为呢?这样的中隐之道,从此之后便很被人看好。但从实质上说,它已是隐居的另一层面的含义了,已经与“终南捷径”没有多少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