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映大唐春:唐诗与唐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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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读书人与读书概况

了解了唐诗创作和诗人代群的情况,可以帮助我们对唐代诗人生活、创作背景有一个总体的认知。从这一讲开始,我们重点来谈一下唐代诗人的生活。

唐代诗人的生活是多种多样的,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生活境遇,其间是千差万别的。但这不妨碍我们从大多数诗人的生活方式中,总结出一些典型的、具有代表性的生活样式。在20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曾经和广西师范大学的李乃龙教授,合作了三本小书,分别对唐代文人的精神风貌、仕宦生涯、生活样态作了些介绍。现在我就在这几部小书的基础上,根据我们这门课的特点,先来谈一下唐代文人读书的情况。

说起读书人,有必要从他们的社会文化序列说起。从政治角度看,封建政治建立在自然经济的小农基础之上。农业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立国之本,而商业尽管便利民生,但它是以盈利为终极目的的。商人的眼光围绕的是一个“钱”字、一个“利”字,这样就有悖于中国传统的“重义轻利”的原则了。同时,商人的流动性大,不太容易管理,所以,传统社会的统治者一向奉行“重农抑商”的政策。顺理成章的社会序列,就形成了“士—农—工—商”这样的等级,也就是说士居于“四民”之首,而工、商则居于“四民”之末。从历史上看,传统文化早就把人给分成了两类,或劳心,或劳力,用《孟子·滕文公上》中的话说,就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通俗点说,这里的“劳心者”,就是有知识的读书人,这里的“劳力者”,就是下苦力的农工百姓。由于要治人,这些“劳心者”就肩负着一项非常重要的使命——“修齐治平”。“修齐治平”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要治国平天下,首先必须做官掌权,只有有了权位,你才好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自己的政治才能。然而官位却是有限的,而读书人又是众多的,什么样的读书人才能够走上仕进之途,才能够做官?答案非常明确,就是孔夫子的学生子夏说的一句话,叫作“学而优则仕”,学习只有达到优异的程度,你才能够做官。这样一来,就给天下的士子指出了一条必须通过苦读,才有希望达到自己政治理想的基本途径,同时也成为中国人歆羡“书香门第”的深层心理机制。

到了唐代,随着科举制度的进一步完善和发展,读书人更被抬到一个新的高度,政府的官员乃至宰相都是由读书人来担任的,特别是由通过科举考试及第了的这些人来担任的,所以科举考试就非常重要了。关于科举考试,我们下面还要详谈,这里只指出一点。根据史书记载,如《新唐书·选举志》《大唐六典》,我们可以知道科举考试方方面面的内容,其中有一条指出:“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也就是说,做工的、经商的人家的子弟,是不能去参加科举考试的,不仅不能够入仕,而且连士人的边都挨不上。由此可见唐代工、商业者社会地位之低下,尽管这些人在经济上比较富足。

由于做工经商不能入仕,所以对青年人特别是占人口大多数的农家子弟来说,读书就成了参加科举、进入仕途的唯一途径。既然在读书人的面前摆着一条可以通过读书而飞黄腾达的大道,那么普通人家的家长自然非常歆羡这样一条道路,“望子成龙”,督责孩子刻苦勤读,悬梁刺股,不敢稍有懈怠。中唐的文学大家韩愈曾经写过一首诗,诗题叫《符读书城南》。符,是他的儿子。当时,韩愈在自己的城南别业,为了劝导儿子刻苦读书,便借此诗讲了一番只有苦读才能做人上人的道理:

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人之所以能够成为真正的人,就在于你肚子里边有诗书。诗书是通过什么才得到的呢?是通过勤奋、勤勉。如果你不勤奋、不刻苦,那么你的肚子里面就会空空如也。空空如也之后会出现什么结局呢?就会出现尊卑高下的极大分化。所以他后边接着又说:

三十骨格成,乃一龙一猪。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

到了30岁的时候,也就是而立之年,学养就基本上成就了,这个时候,高下优劣,马上就分判出来。学习好的人,可以像龙一样飞腾在天,学习差的人,就像爬行在地上的猪或蛤蟆一样,无人顾视。换句话说,学习差者就好比任人拿鞭子敲打的马前卒,而学习优者则可以在高堂华屋享受富贵,享受公相之类的待遇。韩愈的这样一种说法,在今人看来显得比较庸俗——不仅是今人,宋朝的人就指出过这一点,认为韩愈以功名富贵来诱导子弟,这是非常不合适的。不过,这只是后人的看法,在唐代,人们发言论事往往非常直率,不像后来的宋儒那样善于遮掩。他们宁可在浅俗的议论中表现出一种对人生真正的看法。韩愈这首诗是写给儿子的,自然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所以从他的言语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唐代的士子们是怎么看待读书的;另一方面,唐代的这些做家长的人,是怎样去督责自己孩子读书的。而且,韩愈的这首诗,我们把它总括一下的话,实际上还是那五个字,就是“学而优则仕”,只不过韩愈把它做了一个通俗化的、诗化的转述而已。

图7 清任薰《窦燕山教子图》

关于唐人读书,可以说的事情很多。我们先来谈一下唐人的书主要是在哪里读的。

一般来说,唐人第一个读书的地点是在家中,这主要是在他们的幼年时期。在家读书就要求家中须有读书的条件,这对于那些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子弟来说,应该不成为大的问题。比如武则天时,官至宰相的狄仁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狄仁杰就是在家读书的。《旧唐书·狄仁杰传》载:“仁杰儿童时,门人有被害者,县吏就诘之,众皆接对,唯仁杰坚坐读书。吏责之,仁杰曰:‘黄卷之中,圣贤备在,犹不能接对,何暇偶俗吏,而见责耶!’”说的是仁杰少年之时,有一个门人被害,县吏就跑到他们家里去查访。当时和他一起读书的孩子们,都跑去应对县吏的责问去了,只有狄仁杰一个人在那儿端坐不动,还在读书。县吏责备他为何不去,狄仁杰回答道:在我读的这个古书里,圣贤的那些道理都读不过来,我哪儿还有时间来应对你们这些俗吏的责问和盘查呢。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在家读书的狄仁杰,是何等的专注!

当然,也有不少人家境并不宽裕,但是他们却特别舍得掏钱来买书,在家庭的文化建设上投资,购置了非常多的书籍。实际上,这既是为自己的人格理想和出路进行投资,同时,也是为孩子的未来进行投资。《旧唐书》里记载柳公绰“家甚贫”,但是“有书千卷”。比较典型的是河南人杜兼常,杜兼常把自己并不丰裕的俸禄拿出来,购置了非常多的书籍。《南部新书》里说他聚书至万卷,而且他在每一卷后边都要题写几句话,这几句话很有意思,是这么写的:“清俸买来手自校,汝曹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皆不孝。”意思是说:我拿清廉的俸禄把书购买到家,买到家之后我还要亲自来校勘,你们这些孩子们读了这些书,就应该知道圣贤的道理,凡是把这些书卖出去或者是借给别人的,都属于不孝。这些书可是他拿从嘴巴里省出来的钱买的,所以他非常珍视,爱之如命。只有这样爱书的人,才会对孩子这样叮咛。而且他在每一卷的末尾,都要写上这三句话,三句话二十一个字,一笔一画要写上一万遍,即使打些折扣,所写的字数也非常惊人了。

杜氏能对买来的书籍进行校勘,说明他本身的文化水平是比较高的。和杜兼常一样,藏书很丰厚,并且自己进行校雠的,还有韦处厚、柳仲郢。柳仲郢对书的嗜爱,应该说,比他父亲,就是刚才我们提到的柳公绰还要严重。他每本书都有三个藏本,一本收在书库里,一本供自己阅读,一本供孩子阅读。当时没有复印的技术,这样多的本子,每一本书都分三本,都是通过抄写而形成的。一笔一画地抄下来,而且要用楷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蝇头小楷,写起来还是非常费劲的。由此可见他对书的爱惜程度,以及对下一代读书的关爱和重视。

图8 五代王齐翰《勘书图》

藏书人家的孩子可以说是坐拥书城,受到的教育就非一般的家庭所可比,如果有良好的教育条件,这些孩子以后学能成才,应该是没有大的问题的。唐代还有一些少年丧父的文人是由知书达理的母亲抚育成人的。父亲早亡之后,教育孩子的重任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这样的家庭就相当地艰难了。但是,这些文人中有相当一批通过苦读,最后成了栋梁之材。比如,《旧唐书·薛播传》就记载:薛播的伯父叫薛元暧,他娶的妻子姓林。这个林氏非同一般,她是书香门第的闺秀,自幼精通群书,特别是博涉“五经”,善写文章。元暧死了之后,他的儿子彦辅、彦国、彦伟、彦云以及他的侄子薛播和薛播的兄长,总共七八个人,都是林氏一手教成的。这些孩子最后都中了进士,一家出了七八位进士,这在当时非常惹人羡慕,林氏之名也就传播远近。一个妇道人家照顾这么多的孩子,最后达到这样一种效果,应该说是非常不易的,母爱、母亲教育的力量,由此也就可见一斑了。

实际上,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像中唐时期的元稹、柳宗元等,或是幼年丧父,或是父亲在外地为官,全凭母亲对他们进行早期启蒙,最后才成了著名的文学家。白居易小的时候也受过母亲的教育,而且读书特别地刻苦,他后来在《与元九书》这篇文章里,说自己“二十已来”读书的经历,白天学赋,夜里学书,抽出一些间隙又来学诗,有的时候来不及休息,以至于口舌生疮,手上、肘部都磨出了茧子,没有到老的时候头发就已经斑白如霜,牙齿也动摇了。与他的情况类似,韩愈在他的《祭十二郎文》里写自己“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头发斑白,眼睛近视,看不清书上所写的字迹,牙齿都已经活动了。韩愈还写过一首《落齿诗》,说自己“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牙齿不断地往下落,使他感觉到命不久长了。诗写得很有趣,但内里包含着一种悲哀。为什么还是中年就会出现这样一种早衰的情况呢?当然和后天的生活境遇、个人的体质有一定关系,但是和他们早年非常辛苦读书的这段经历,恐怕也有必然的关联。

在家读书自然有说不尽的好处,但是在家读书又必须具备两个不可或缺的条件:一是家里必须有足够数量的藏书以供阅读,二是家中必须有知识水平足够高且有时间施教的长辈。这两个条件恐怕缺一不可。两个条件都具备了,在家里读书是不是就一定可行呢?怕也未必,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些真正有知识的人,不见得就能够教好自己的子弟。要么是对孩子过分溺爱,要么就是督责过严,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孩子,恨铁不成钢。这样一来,反而适得其反,就形成了欲速则不达的情况。所以,历来的家学恐怕都代替不了正规的学校。既然如此,唐代文人读书的第二个地点,就不能不是学校了。

图9 隋展子虔《授经图》

唐代学校根据等级分为几种,读书人在各等级学校的读书机会是不平等的,这受到社会等级制度的严格控制。关于学校,历史应该比较久远,从孔子兴办私学改变了“学在官府”的局面之后,中国的学校就日益繁盛起来。到了唐代,学校教育可以说达到了鼎盛的阶段。唐代的学校分几种,有中央一级的学校,有州学,有乡学,还有村学。就中央一级的学校来看,隶属于国子监的有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玄宗开元后期设置广文馆,也隶属于国子监。在这几种学里,书学、算学、律学是属于讲究各科专业知识的教育机构,类似于今天的专科学校。其余的主要以讲儒家经书为内容,类似于今天的综合性学校,它的培养目标主要是进士、明经等等一些从政人才。中央级学校的入学资格规定得很严格,一般按照父亲或者祖父官职的品阶来进行录取。比如二品以上、三品以上的学生能进哪个学校,四品、五品以上的能进哪个学校,都有严格的规定。国子学只收300人,一般是文武三品以上的子孙才能够进入。太学收500人,一般是五品以上的子孙才能够进入。四门学收1300人,其中500个名额,专门留给勋官三品以上和文武七品以上的子弟;另800个名额,留给“庶人之俊异者”,即庶人中间特别优秀的人。至于专科学校录取的人数,那就非常少了,律学只招生50人,书学和算学各招30人。

国立的教学机构就这几种,招生的人数又如此之少,一般的子弟是很难进去的。为了补充这种缺憾,就有了州学和乡学。州学和乡学的数量就非常多了,各州都有州学,各乡都有乡学。州学、乡学之下还有村学,这种村学估计就是村民们自发设置的了。在唐高宗、唐玄宗下的诏令里,就有若干兴办州学、乡学的内容,每一乡之内都要谨慎地选择师资进行教授。《太平广记》里有一篇《窦易直》,就是记载一个名叫窦易直的学生在村学学习的情况。这段材料记载得比较详细,说窦易直年少的时候家境很贫寒,只能入村学就读。校舍很破陋,难以遮蔽风雨。有一天到了黄昏时分,风雪骤至,学生们都回不了家,只能挤在一起围着火堆烤火来取暖。这是一则典型的唐代偏远农村的村学生活图景。恐怕那个时候的学校,还远远没有普及到一村就有一个学校的地步,所以不少的家长只能把学生送到邻村,或者是很远的村子里的学校去读书,那么遇到这样的风雪之夜,这些孩子们就回不了家了,家长们的担心也就可想而知。

在这些村学里,学生都学些什么东西呢?相关记载不多,但是就可以找到的资料看,他们也学习当代一些著名诗人所作的诗歌。比如中唐时期,元稹在浙东任职,在平水市中亲眼看到村学的孩童们学习歌咏,一问,孩子们一起回答说:“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乐天是白居易,微之就是元稹自己。这是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里说的一段话,由此我们也就大致了解了唐代那些村学的一个基本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