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映大唐春:唐诗与唐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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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读书于山林、寺院

山林寺庙的清幽景致与师从得道高僧的诱惑,使得寺庙与俗家的读书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唐代文人多读书于山林。唐人读书的山林,主要是指建在山林中的佛寺和道观,当然也兼指山中的别墅或者是居住在山水之间的人家。关于唐代文人在山林里的读书生活,较早做出论述的是台湾学者严耕望,他的《唐人习业山林寺院之风尚》概述了唐代文人在山林读书的基本情形,又对读书山林的一些诗人、文学家进行了基本统计。大概有近百人,比如陈子昂、李白、岑参、李华、刘长卿、孟郊、李贺、杜牧、李商隐、温庭筠等等这样一批诗人,都曾经在山林读过书、习过业。

唐朝的寺院很多,这些寺院,多是在南朝盛极一时的崇佛之风的熏染下逐步地发展而来的。南朝的梁武帝,非常崇奉佛教,曾经数度舍身入佛,就是剃度了准备出家去,后来是他的臣子几次三番地把他给请了回来。杜牧有一首《江南春》绝句,其中有两句话:“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480寺只是概略而言,到了唐代,就远不止这480之数了。唐武宗会昌法难,开始大规模地毁佛,据说当时天下寺庙、招提、兰若多达44000余所。

图10 明董其昌《春山读书图》

除了佛教之外,还有道教,道教把各大名山,分别列为神仙所居的“十大洞天”“七十二洞府”或者“七十二福地”,许多道观也就与佛寺为邻了。

唐代士子把寺观视为一个读书的好去处,恐怕有几个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寺院有可供师从的大德高僧,这些高僧饱读诗书,不仅勤习佛法,而且对儒学也有很深的造诣,对前来求学的士子,是可以答疑解难的。《因话录》里就记载了一个名叫刘彦范的和尚,说他“虽为沙门,早究儒学,邑人呼为刘九经。颜鲁公、韩晋公、刘忠州、穆监宁、独孤常州皆与之善,各执经受业者数十人”。刘彦范被人呼为“刘九经”,那就是博览九经了。身为沙门,又对儒学这么熟悉,这样的人自然可以教授一般的学子。而且刘九经和同时的一些著名的文人颜真卿、独孤及等相互游从,跟他学习的就有数十人。由此可知,当时的一些寺院确实具有学校的性质。

有的寺院为了提高本寺的知名度,还有意识地网罗一些水平高、才识出众的士子,包括有培养前途的儿童。比如晚唐的一个诗人名叫齐己,是长沙人。当时他们家乡旁边有一个同庆寺,这个寺比较大,齐己小的时候在寺周边放牛,放牛时不忘读书吟诵,一有所得,就在牛背上写出来。僧人们发现齐己非常聪明,就劝他出家,把他给招到了寺院里,借以“壮其山门”。这个故事记载在北宋陶岳编写的《五代史补》中。

除了招募学生,寺院还有一些办法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就是招聘那些有通才的、知名度比较高的人士,让他们来寺院居住,或者做寺院的住持。颜真卿写过一篇文章叫《泛爱寺重修记》,其中明白地表示:我不信佛法,但是“好居佛寺,喜与学佛者语”。虽然他不是佛教中人,但是和佛教的关系很密切。中唐时期有一个著名的诗僧叫皎然,颜真卿和皎然的关系就非常密切,经常在一起举行文酒诗会。

寺院吸引士子的另一个原因是可以白吃白住。家境贫寒的士子在寺院读书,可以免费随斋寄食。我们知道,佛教是以普度众生为它的基本目标的,对那些贫寒家庭的孩子免费提供食宿,还是颇有吸引力的。所以,不少贫寒子弟为了改变自己拮据的经济状况,便来到寺院,通过这样一条途径来读书,增长知识。这些在寺院里苦读的贫家子弟,有的后来还真的成了大器。据《鉴诫录》记载,有一个叫罗向的人,原籍庐州,因家里贫困,到福泉寺僧房寄足,每天随僧一食,其他时间都用在学习上。这样学了几年,出去之后很快就当上了朝廷的命官。后来他“持节归郡”,“专游福泉寺”,在寺中住了两夜,并且题诗于寺院的墙壁上。诗中有这样两句:“二十年前此布衣,鹿鸣西上虎符归。”回想二十年前在此读书时还只是一介布衣,现如今手握虎符、威风八面地回到了当年的寺院,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应该说,这样的故地重游,既表现了罗使君的得意,也会使寺院的僧人们感到荣耀的。

另一位从寺院走出的名人叫王播,王播这个人更有特点。《唐摭言》对王播有过比较详细的记述,说他少时孤贫,便来到扬州惠昭寺木兰院里住了下来。住上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是半年、一年倒也罢了,但是他一住就是多年,白吃白住。这样一来,僧人们就有点厌烦了。寺院的常例是先钟后食,就是先敲了钟,然后大家去吃饭。因为和尚们厌烦王播,于是就改变了一下办法,先食后钟,先把饭吃了,然后再敲钟。结果听到钟响,王播就跑到饭堂去,却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试想一下,面对此情此景,王播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同时我们也可以由此看出,在寺院读书的这些学子除了要花费相当大的精力到学习上去,有时还要尝受“饿其体肤”的痛苦体验。后来王播也当了大官,当了大官之后,也是持节归返旧地,等到他回到寺院的时候,寺里的和尚已经把他当年题写在墙壁上的诗用碧纱蒙了起来。为什么蒙起来呢?因为现在王播的地位高了,把他的诗用碧纱给罩起来,表明对他的尊敬。王播于是在墙上又题写了两首绝句,第一首说:“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第二首说:“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两首诗都抒发了旧地重游、不堪回首的感慨,其中第二首第二句就写了遭遇“饭后钟”的痛苦和不满。当然,这则故事虽然包含一些曲折,但其主旨在于告诉我们:王播也是通过在寺院的苦读而最后出人头地的。

寺院吸引读书人的第三个原因,在于寺庙的环境清新优雅,是读书的好场所。“天下名山僧占多”,大凡寺院所在,都是好山好水、优雅清静、与尘世几乎隔绝的地方。这样幽静的环境,自然是读书学习非常好的一个选择。而且佛教、禅宗都重视“空”“寂”,这里的“空”和“寂”,说的既是内心,也是外界。唐代著名诗人常建有诗描写寺院的“空寂”之状,其《题破山寺后禅院》说道:“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唯余钟磬音。”这首诗,写了“空人心”的潭影,写了除钟磬音之外的万籁俱寂,特别是“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两句,深得后人赞赏,它将寺院里那种寂寥、空寂的环境刻画、渲染得十分形象。在这样幽独的环境里,不要说读书了,即使不读书,偶尔来此体验一下、品味一下,也是一种享受。

图11 清钱杜《虞山草堂步月诗意图》

当然,除了环境好,山寺里的藏书一定要能够满足这些士子才行。不少寺院的藏书都是很丰富的,而士子们在寺院所读书籍也多与科举考试有直接关系。这些书籍包括经书、史书,以及历代的文章诗赋,同时还有相应的创作活动。中晚唐诗人李骘在他的《题惠山寺诗序》里就记载了在山寺读书的范围和所作诗歌数量:“肄业于惠山寺,居三岁,其所讽念:《左氏春秋》《诗》《易》及司马迁、班固史,屈原《离骚》、庄周、韩非、书记,及著歌诗数百篇。”从这段话可以知道,寺院藏书还是相当丰富的,包括经史子集等各个门类,而这样的寺院俨然就像一个小型的图书馆了。在寺院里除了读书,做文章、课诗赋也是士子们的题中应有之义。为什么要写诗作赋呢?一方面唐代有作诗的风尚,另一方面就是唐代科举考试的时候,规定要考试诗和赋。据载,唐代科举考试最迟到开元十二年,也就是公元724年,就有考试诗歌这样一项内容了。那一年的进士考试的题目叫《终南望余雪》,按照规定,应考的诗要写成五言排律,也就是12句60个字。当年祖咏参加考试,只写了4句20个字,就是流传下来的这首:“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诗写得很好。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再写下去了,祖咏回答“意尽”,就是意思已经表达完了。虽然这首诗的篇幅比正规的要求少了2/3,但是因为写得出色,所以祖咏被特放进士及第。从那以后,进士试诗就成了定例。正是有了这些规定,所以作诗成为唐代士子在山中读书的一项必要内容。

士子们读书山林的内容还包括练习书法丹青、谙熟音律乐器等内容,这种文化熏陶提高了唐代文人的综合技艺。唐代科举考试也是要考书法的,如果你卷面写得非常潦草,那么考官首先就没有一个好的印象了,所以书法也很重要。而且在山里写字写得好,也有得到皇帝赏识的。《南部新书》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唐代的一个文人叫柳公权,柳公权在后世的名声非常大,是著名的书法家,但在当时还没有多少人知晓。他在佛寺里看朱审画山水,朱审是一个著名的画家,画得非常好。柳公权看完画之后,就在画边题写了一首诗,诗这么写:“朱审偏能视夕岚,洞边深墨写秋潭。与君一顾西墙画,从此看山不向南。”诗写得不错,字写得更好,所以就得到了很多人的吟咏和传诵。后来柳公权到一个幕府去做掌书记,因为给朝廷奏事,得到了穆宗的召见,穆宗就对他说,我曾经在佛寺看到你写的字,想你想了很长时间了,于是就给了他一个官。什么官呢?侍书学士,就是专门在朝廷里教皇亲国戚练习书法的官。

除了练习书法,士子在寺院读书时的另一项文化活动,就是观画,或者谓之为读画。因为在唐代寺院的墙壁上,往往画有很多与佛教故事相关联的图画,比如像地狱、天堂的一些变相、一些金碧山水。像《历代名画记》《图书见闻志》等等这些当时和后来的书籍里,都记载有这样一些图画的情形。观画是士子们在寺院读书之余的一个消闲的,也是增长知识的活动,在看了这样一些地狱天堂变相的图画以后,能够大大地开拓他们的想象空间。原来你在俗世之间意想不到的一些事情,在这些图画中都有表现。刘禹锡有诗说起在寺院看画的情形:“看画长廊遍,寻僧一径幽。”韩愈也到佛寺里看过画,他在贞元十七年(801)农历七月二十二日,曾经到洛阳北边的惠林寺出游。等到爬到山上寺院的时候,天已经黄昏了,这时候就有僧人领着他去看寺院的佛画。韩愈写了一首《山石》诗记载其事:“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僧人说那个古画画得非常好,于是拿了火把来照,看了之后,果然是天下稀有。

图12 清黄慎《携琴访友图》

看画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听赏音乐。在寺院里的这些僧人,往往都精通乐理,也娴熟于弹奏,有很高的音乐水平。李白写了一首《听蜀僧濬弹琴》的诗,开篇就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这首诗写得非常好,说有一个叫濬的蜀地僧人,从峨眉峰上飘然东来,来了之后,就给我弹琴。他不写弹琴,而用“一挥手”的动作大笔写意,表现了这个蜀僧弹琴的高超技巧。弹的效果怎么样呢?“一挥手”之后,就像万壑松涛在激荡鸣响一样。可以说,这首诗对蜀僧濬的弹琴技艺作了非常形象的一个表现。写在寺院听乐的还有一些人,如杨巨源写了《僧院听琴》,吴仁壁写了《秋日听僧弹琴》,而比较著名的就是中唐韩愈的《听颖师弹琴》。诗中写自己在听颖师弹琴之前,那简直就是白长了两只耳朵,听到颖师弹琴之后,自己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以至于把衣襟都给打湿了:“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能使人有这样的一种感动,足可见出弹奏者高超的技艺。既然僧人在寺院里修习了高超的琴技、乐理,那么,在寺院读书的士子耳濡目染,也必然会在乐理和弹奏技艺方面有所升进。这是一种文化熏陶,这种熏陶对唐代文人综合技艺的提高应该是非常有益的。

以上我们粗略介绍了唐代文人读书山林的生活状况,从中起码可以得出三点结论。

第一,士人在山林读书,确实丰富了自己的学识,为日后科举考试做好了前期准备。

第二,通过这种读书和修习,养成了热爱自然的心性。试想一下,整日在青山绿水之间,看白云飘拂,听流水潺湲,其心理性情就自然化了、诗化了,远非待在城巿、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所能比。我们现在的学生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都是在学校里、在课堂里听老师讲,然后自己背、记,特别是眼下这种应试考试,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压抑了学生们的天性,也拘束了他们的自由,拉开了他们与自然的距离。而唐人就不存在这样一种情况,所以他们热爱自然的心性就比其他朝代,特别是比现代人要来得浓烈得多。

第三,养成了洒脱、豪迈的自由品格。这个问题和上个问题是紧密关联的。在广阔的自然界,没有长官意志,没有尘俗的干扰,独立人格、自由心性就容易得到滋养、得到勃发。在以后我们要讲的内容里,可以看到在唐人的生活和创作中,这种自由的心性和品格常常表露出来,从而构成了唐代文人有异于其他时代文人的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