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意识到或者承认死亡与公正与否无关，也许会让幸存者过得好一些

亲爱的艾琳，

看来你特别关注儿童的死亡，这有点特别。另外，虽然我不认为我会改变关于这样的死亡是否公平或公正的看法，但你的观点还是让我无论在认识上还是情感上，都产生了触动。

春天的时候，《纽约客》杂志登载了一篇亚历山大·赫蒙（Aleksandar Hemon）写的文章，里面描述了他年幼的女儿因为一种罕见的脑部肿瘤而死亡的令人心碎的细节。这种疾病的发展导致了一系列不良反应的发生，赫蒙夫妇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每况愈下。他们和孩子一起经历着每一次的痛苦，直到最后告诉医生不要再给孩子做按压复苏，无奈地接受她死亡的事实。这位父亲那么详细的记叙让我觉得难受，但最让我不满的是他在文章结尾处做的描述：

最可鄙的宗教谎言之一，就是宣称承受痛苦会彰显崇高（suffering is ennobling），说这是通往某种顿悟或者救赎的必经之路。我女儿伊莎贝尔（Isabel）的受苦受累还有死亡，对她、对我们或是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我们从中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经验教训，或者是可以用来帮助别人的经历。伊莎贝尔肯定没能去到更好的地方，因为对她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比在家里和家人待在一起更好。伊莎贝尔走了，只剩下泰莉（Teri）和我，还有我们无处可去的无尽的爱；过去我们经常陪她，现在我们觉得时间太多；我们陷入只有伊莎贝尔才能填充的空虚当中。她的永久离去，化作我们身体的一个器官，唯一的功能就是持续地释放悲伤。

这是非常沉痛的告白。但，我不能认同里面的说法。对作者的反应我不觉得奇怪，只是感到很痛心，他们经历了这次创伤之后只得到了痛苦和愤怒。这样的感受在孩子刚过世的时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还是期望为作者自己以及读者着想，在撰写和完善这篇文章的时间里，会淡化那些痛苦和愤怒的部分，或者等这些情绪淡化之后再来写这篇文章。写作的过程本身对他应该也有所帮助。

事实上，我是支持痛苦会彰显崇高的说法，只要这里“彰显崇高”意味着带给我们一些顿悟（enlightenment），让我们更清楚活在世界上的目的，让我们和芸芸众生的联系更深更广。经过这件事后，我想当作者看到别的孩子在承受病痛时，或看到别的父母在经受类似的噩梦时，他的想法和行动会与以往有所不同。另外，在照顾他的女儿的时候，他很可能和医护人员也建立了某种意义的联系，而没有经历这件事这些联系就不会存在，这些在今后的生活里面也会对他有所启迪。可以说，他的整个余生都要建立在女儿过世的基础上，但如果这个基础里面只有痛苦和愤怒，那么这些感受只会不断被放大。

也许，我们之前提出的这个死亡是否公正的问题是个伪命题。可以说都不是，也可以说都是。对于一个生病的孩子，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她没法理解相关的哲学意义上或者精神层面上的那些微妙之处。她可以坦然地面对所要经历的一切，以至于很多成年人认为那是一种勇气，但实际上也可能只是因为孩子单纯而已。对于旁观者来说，自然地会认为小孩子的死亡是不公平的，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人类寿命统计中的一个普通事例。算不上公正与否，但确实比较残酷，让人不忍目睹。

短期来看，不管认为是否公正或者两者都不是，对所造成的痛苦本身没有什么影响。但我认为，如果能意识到或者承认死亡与公正与否无关，也许会让幸存者在哀伤淡去的长远时间里过得好一些。

现在回过头谈谈我的客户贝丝吧。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是坚信自己有可能通过精神的力量、亲人的支持还有现代医学的帮助，来获得治愈。当然，她也清楚能否治愈是未知数，而到后来我和她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她的情况不太好了。虽然她还在做化疗，但是已不再期待好转，只是希望能和她丈夫、狗还有其他亲人多待一些时间。除了那天她和我说的，觉得“被不公正地宣布从生活中出局”之外，更多时候她让我了解她明白自己会死于癌症，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没有什么规定说她就不能得癌症。

贝丝已经完全接受了她的死亡无可避免这一点。她的丈夫也明白，不过由于人之常情，他还是希望她继续治疗，万一奇迹发生了呢。而她的姐妹们，虽然在一些方面和她很亲密，但是毕竟没有体会到治疗日复一日、疼痛日渐加重、希望日渐渺茫等痛苦，所以她们坚决反对贝丝放弃治疗。尽管如此，贝丝还是在最近做出了停止治疗的决定，她明白这意味着离死亡就只有几个星期了。

在她做出这个决定后不久，她和她的一个姐妹一起经历了一个分水岭的时刻。当时，这个姐妹带贝丝去看医生，她们在候诊室等着，这个候诊室就是贝丝以往来做化疗时等待的地方。看着周围等着做化疗的人们，贝丝转过头跟她姐妹说：“真高兴我终于不用再做那些了！”

贝丝的姐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但仔细品味贝丝的口吻，我明白，她已彻底想通了。

是时候了，是该结束的时候了！艰难是肯定的，但终将过去！

史蒂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