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战胜自己的恐惧、悲伤和慌张,来面对周围微笑着的护士和医生
亲爱的艾琳,
好啊,那我一定要去读一读《魔山》了。我知道读这本长篇肯定比读短篇的《马尔特·劳里兹·布里格手记》要多花很多时间。这里提一下,我还是很喜欢那本短篇的,里面的很多片段不停地出现在我脑海里。下面的一段话引自书中前面章节里叙述者的观察,这一段和我长期以来所做的,包括思索、阅读、记录有关临终和死亡,是非常契合的:“我正学着去看。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所有的事情我都有了更深的感触;这些印象没有停止在之前它们所到达的地方。我的内心有一个我过去完全不了解的地方。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向那里聚集。我不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
认识到重要和深刻的事情是发生在内心,我为这个想法的那种神秘性所吸引,尽管书里面的布里格先生(Herr Brigge, Herr是德语里“先生”的意思)并没有理解这点。我现在渐渐意识到,我们经历的最重要和最深刻的事情,确实都是发生在我们内心的,并且我们也不一定需要去完全理解它们。
生命中最神秘的事情莫过于死亡了。尽管在各种宗教传统里,对死亡和死后灵魂的去处都有阐述,但是就算最虔诚的教徒也没法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信念可以是非常强大的,强大到被认为是确定无疑的(certainty),但那还是不同于可以掌握的知识(knowledge)。我认为这就是宗教信仰的本质了。而在死亡的时候以及死亡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我们都无法掌握的知识,这必定是那么多人觉得死亡是那么让人向往又让人畏惧的理由之一。也必定因此让很多人紧紧抓着生命不愿放弃。如果我们能够确切地知晓死后会怎样,也许我们就可能轻松地直面死亡,哪怕那意味着我们失去所爱的一切。
可惜我们无法明了死后的事情。所以,我们向疾病和衰老宣战,我们“反抗”、“搏斗”、“挣扎”。如果我们相信那些讣告里面所说的,那么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主旋律大都是反抗和搏斗:“某某经过与癌症勇敢的搏斗后过世。”在四月份散步的时候我们曾聊到过,这些准军事化的言语,只关注所谓的胜利和失败,让人感觉不是很舒服。我甚至觉得,这种处理方式显得有些浅薄,也是被误导了,它没有用一种积极的、实用的方式来处理苦痛和失去。作为作家和哲学家,约翰·奥多诺休(John O'Donohue)在他生前最后的一本著作《祝福我们的一切》(To Bless the Space between Us)里,就把这一点变成了美好的祝福(补充说明,这本书是作者死后出版的,作者在他50来岁的时候死于一次心脏病发作)。作者在“致一位患病的朋友”的开头部分写到,“现在是黑暗来访的时候”。在接下来的几行,他逼真地表述了当一个人被性命攸关的疾病所胁迫的感受,“感觉如同违背了你的意愿,把你的心许配给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然而他话锋一转,从绝望的情景转到邀请读者正视这个不幸的事实,去询问为什么疾病会到来,从中学习,并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寻求抚慰。
祝你在自身找到
勇敢的接纳的心
去面对那些困难
还有痛苦和未知
听起来这是非常理智平和的对待疾病和死亡的方式。不过,虽然我欣赏奥多诺休的提法,尤其是那句“勇敢的接纳的心”,但我觉得这句话可能低估了人们那种想要控制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件,以及不愿放弃的心理需求,即便是在你姐夫那种患了绝症的情况下。
我有一个中年客户患有直肠癌,已经治疗了4年。她自己就是一个心理分析师,花了很多时间来考虑她的境况以及如何处理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和她提起我最近在考虑的问题,是不是应该把人们面对癌症和其他疾病时那种类似军事对抗的言辞,改成稍微不那么有斗争性的表达。她脾气好,没有直接说我不对,而是说会把她的想法写下来给我。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开头就提到,她自己原来也没有耐心听医院病房里还有住家患者们那些“抗争”之类的说法。接着她写道:
现在我自己患了癌症,并且在过去4年里面大多数时间都在做化疗。我的想法变化了。我的确觉得好像是经历着一场长期的、残酷的、艰巨的、连续不断的战斗。一场十足的保命的战争。我必须战胜自己才能起床,强迫自己去医院。我必须战胜自己那种拔掉输液管就跑掉的冲动。我必须战胜自己的恐惧、悲伤和慌张,来面对周围微笑着的护士和医生……在一次治疗的过程当中,一位患者喊叫了几个小时。那是一种揪心的惨叫声,就好像她在被人上刑一样。在其他场合,我会走开,可是那一次我听得入神了。我下意识地觉得她一定是精神有些不对劲,但是过后我意识到她就是在做我想要做的事情,只不过她可能更诚实地面对她的感受罢了……
我也常听到人们在说,要接受得癌症的事实并且认可癌症。接受很重要,如果你一味否定这个事实,那你就肯定会被它打倒。我接受了癌症作为我的敌人,我必须要比它强大。对它我没有爱,我不想接受由它来决定我的命运……我是一个生命战士,这种信念让我活下去。
她的回信就像给我打了一针清醒剂,让我认清了现实,也动摇了我所谓的采用温和的方式面对致命疾病的模糊信念。不过我依然相信,如果一个人能够接受死亡的到来是和死亡之前各个阶段作为自然过程的一部分,那么在他患病和濒临死亡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焦虑。当然,反抗这个结局,努力坚持活下去,也不是错误的选择。像你提到的,能够在接受死亡同时又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做到的。但具体能做到什么程度,是整个死亡相关秘密的一部分。尽管如此,如果有人坚持认为他们的经历就像打一场战役,那我哪有什么资格去提出异议呢?哪怕时日无多,但也许这种控制局面的幻想能够强大到支撑他们继续活下去。
我最喜欢的一个按摩客户是位87岁的女士。她有很多健康方面的问题,但是身体还算硬朗,精神也不错,多数时候每周会去做运动,和女儿去看电影,还有定期地参加当地教会的聚会。这些年来,我们有过不少有意思的谈话,涉及我们俩各自的生活,包括她曾经酗酒后来戒掉了,家庭里的杂事,还有对死亡的看法。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很害怕快要死的过程,而后她重新考虑了又说:“不对,其实我不是怕濒死的过程,而是怕死掉了的那种状态。”接着她笑起来并补充到:“你想啊,那就是最后的控制问题了!”
就此打住了……
史蒂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