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赌博”小说和“影射”小说:邵洵美《贵族区》序
1928年9月,上海狮吼社主办的《狮吼》半月刊第5期发表了邵洵美的短篇小说《搬家》,这是邵洵美小说创作的处女作。郁达夫当月读了《搬家》之后即致函邵洵美大表欣赏:
《搬家》一篇,大有George Moore的风味,是近来少见的飘逸文章。这一类东西,希望多多出现,可以转换转换风气。
郁达夫认为《搬家》的艺术风格与爱尔兰作家摩尔(George Augustus Moore,1852—1933)相近似,评价不可谓不高,虽然不能排除其中含有对好友溢美的成分在。当时正是“革命+恋爱”小说风行一时,郁达夫对之颇为反感,以致把《搬家》的出现视为空谷足音,希望邵洵美多写《搬家》这样用“诗的笔法”描写异国风情,又对弱小者寄予同情的“飘逸”的作品,“转换转换风气”,也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叶秋原在病中读了《搬家》,也写信给邵洵美说:
你的《搬家》,不是我恭维你,是我近来看的最得意的一篇。……你的《搬家》,的确为我国小说界开一新纪元——至少发现了一条新光。不流入于时下的感伤主义领域,又能运用理智将你一时的情感抒写出来。
这个看法和郁达夫的颇为相近。叶秋原认为《搬家》没有“流入于时下的感伤主义领域”,是有见地的。不过,他称誉《搬家》“为我国小说界开一新纪元”,与其说是首肯,不如说是一种良好的祝愿。
然而,邵洵美后来的小说创作并没有完全沿着郁达夫、叶秋原所期待的方向走下去。从已发现的收在这本《贵族区》里的14篇小说来看,邵洵美尽管写得不多,纯属“玩票”性质,但他确确实实在小说创作上作过多方面的探索。其中有与《搬家》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缘分》和《自白》等情爱小说,也有明显带着自传色彩的《贵族区》。邵洵美写长篇《贵族区》自然有他的勃勃雄心,他想把自己所属的豪门望族的兴衰和年轻一代的新的追求都写进这部具有编年史性质的长篇里,不料刚开了个头,未及深入展开就戛然而止了,实在可惜。
更值得注意的是邵洵美小说创作中的两大“类型小说”,即“赌博小说”和“影射小说”。先说“赌博小说”。邵洵美14篇小说中写赌博的竟有《赌》《赌钱人离了赌场》《三十六门》和《输》四篇之多,不妨看作一个“赌博小说”系列。邵洵美描绘的赌场风景,展示的赌术技巧,刻画的赌徒心理,何等的细致入微,又是何等的栩栩如生!邵洵美能写出这么多生动的赌博小说绝非偶然,邵洵美女儿邵绡红认为邵洵美厌恶其父母的嗜赌恶习,我认为正因为家庭的影响,邵洵美很下过一番功夫去研究赌博,研究赌徒心理。
在邵洵美好友施蛰存的藏书中,有一部奥地利作家显尼志勒的长篇小说《黎明》(Daybreak)英文本,1927年美国出版。书的内页有一行被划掉的字:“读了觉得赌钱究竟有意思。”李欧梵教授在《书的文化》一文中介绍此书时说这句话“不知是谁所写”。据把此书出让给李欧梵的原上海凤鸣书店主人安迪后来著文披露,施蛰存生前亲口告诉他,此书为邵洵美旧藏,这句话正是邵洵美所写。或许,这本小说和这句话是我们探讨邵洵美“赌博小说”系列的一把钥匙。
有趣的是,显尼志勒这部以赌博为题材、揭示赌博复杂内涵的长篇《黎明》(邵洵美译作“破晓”,又译作“清晨的赌博”)被邵洵美写进了他的《三十六门》。在这篇小说的最后,赌徒以屏看到“绿旗袍的女人”进赌场豪赌输光后,“走出门跨上自己的车子,东天已有太阳的消息,想到Schnitzler(即显尼志勒——笔者注)那本《破晓》,一个寒噤”。真是意味深长的结尾!
邵洵美借《赌》主人公以屏之口幽默地宣称“赌,真是艺术”,还进一步发挥道:
赌是最伟大的艺术,尤其是牌九。可怪发明牌九的人的姓名不传。他才是最伟大的艺术家。Michealangelo(即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米开朗基罗——作者注)得次他一肩。你问是什么道理?Michealangelo有什么了不得!他归根脱不了用线来表现。Picasso(即毕加索——笔者注)等在吹着的,又有什么稀奇?他们还是离不了线。且看我们的艺术家,他就用点。
虽然说得过于绝对,但不无启发。以屏对赌博艺术的推崇是显而易见的,在这段话的背后也许也有着他对嗜赌的揶揄。据本雅明的分析,写过名诗《赌博》的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并不曾热衷于赌博”,却“对醉心于此道的人表示过友情般的理解甚至敬意”。作为“一种资产阶级娱乐的保留节目”,作为现代都市“时髦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本雅明认为,应该从经济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等多个角度多个层面来考察和研究赌博。邵洵美对赌博的态度至少与波德莱尔有相似之处,他的“赌博小说”系列或许正好提供了研究中国现代都市赌博状况的文学文本。
在欧洲文学史上,描写赌博生活而成为经典之作的并不少见,普希金有《黑桃皇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赌徒》,显尼志勒的《黎明》和波德莱尔的《赌博》当然也不能遗漏。相比之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同类作品就有点乏善可陈。邵洵美“赌博小说”系列的被发掘,且不管其艺术水准如何,毕竟多少填补了这一不足。
再说“影射小说”。“影射小说”在欧美同样源远流长,自不待言,就是在近现代中国文学史上,也是有迹可寻。近代“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就是经典的“影射小说”。庐隐的《海滨故人》、丁玲的《韦护》、冰心的《我们太太的客厅》、沈从文的《八骏图》、钱锺书的《猫》等名篇,也都是公认的“影射小说”的佳作。“影射小说”的特征就是被“影射”的均非等闲之辈,不是政界要人,就是文坛名家。像《猫》就不同程度地“影射”了周作人、赵元任、林语堂、沈从文、朱光潜等,格外引人注目。不论是褒扬,是同情,还是讽刺,“影射小说”在中国现代小说中都另有一功,却至今鲜有人系统研究。今天的读者不知道“影射小说”所本并不妨碍他们的阅读,但一旦知道了,一定会另有会心,有可能对小说作出新的阐释。
邵洵美写过好几篇“影射小说”,有影射文坛巨子的,也有影射身边亲属的。长篇小说《贵族区》里男男女女不少人的原型正是他的亲友。《安慰》“影射”近代小说大家、《孽海花》的作家曾孟朴,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已是公开的秘密。《绍兴人》“影射”谁?明眼的读者一读便知。当然,最具代表性的是邵洵美续写徐志摩的小说《珰女士》。
《珰女士》本是徐志摩的未竟之作,是徐志摩为了纪念左翼青年作家胡也频被害而创作的长篇,“珰女士”是“影射”胡也频的爱人兼战友、另一位左翼代表作家丁玲。“珰女士”才是这部小说真正的主人公。《珰女士》在徐志摩的小说乃至整个文学创作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却一直未引起研究者足够的关注。邵洵美认为“珰女士自身的故事比她写的文章更动人”,从而萌发了续写《珰女士》的念头。从邵洵美续写的《珰女士》“前言”中可以得知,他当时为此专诚拜访过“珰女士”,也即丁玲。丁玲不肯承认徐志摩的《珰女士》是在写她,但也认为小说“不继续下去”有点可惜。我们不妨据此推断,邵洵美“想去讲完那个故事”,丁玲是知道的。
邵洵美续写的《珰女士》下篇“牵涉的人真不少”,可以确切指认的,除了徐志摩《珰女士》上篇中已出现的“珰女士”(丁玲)、“蘩”(胡也频)、“黑”(沈从文)之外,还出现了“廉枫”(徐志摩)、“周老头儿”(鲁迅)等等。另一位革命者“云”影射何人,未敢轻易确定,相信亦有所本。未直接露面的“辛雷”倒有点像邵洵美的自况。
对《珰女士》下篇,邵洵美谦称“续文”的笔姿假使“能有一些志摩的意味,那是我敬仰他的缘故;假使完全不像,那是我能力的薄弱”。平心而论,《珰女士》上下篇的风格还是比较一致的。邵洵美与徐志摩一样,通过“珰女士”和“黑”等倾力营救被捕的“蘩”,写出了革命者的慷慨悲壮,也写出了革命者的儿女情长。对“珰女士”和“黑”复杂心理的揭示,对“廉枫”个人魅力的渲染,尤为深入细腻。重要的是,无论是徐志摩还是邵洵美,都把“珰女士”这样的革命者看作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来刻画。他们的理解或有偏差,他们的描写或会引起争议,但这是一次有意思的尝试。当时的自由主义作家这样在小说中表现左翼作家,本身就耐人寻味。
小说毕竟是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创作,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与真人真事划上等号。丁玲生前是否读到《珰女士》的下篇,现已无法证实,是否也会像读了沈从文的《记丁玲》一样产生不满,也无从猜测。然而,有必要指出,邵洵美续写和发表《珰女士》之时,正是丁玲被捕软禁于南京之日,这部续作尽管仍未完成,其现实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邵洵美以诗人名,以编辑出版家名,以文学评论家名,也以翻译家名,小说创作在他多姿多彩的整个文字生涯中虽然不能说微不足道,不占显著的位置却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我无意夸大邵洵美的小说创作的文学成就,但他的小说,特别是“赌博小说”系列和“影射小说”《珰女士》等的文学史价值是毋庸置疑的,理应纳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家的研究视野,我以为。
(原载2012年7月上海书店出版社初版《贵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