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艺术思维
形象大于思想这个命题,记得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际从当时的苏联传来,是中国美学界曾经普遍接受的观点。大致认为,像有些优秀的小说、绘画等艺术作品,其对现实的认识和思想感情的深广,是通过典型的艺术形象和具体丰富的生活情节表现出来,而不是由艺术评论家们用一些抽象的概念和术语可以充分揭示出来的。从这一方面来说,艺术作品的形象可能大于思想。也可以从艺术家的主观构思和主观愿望与其已经创作出来的关系来理解“形象大于思想”这一命题。就是说,评论家评论艺术作品,不是光看艺术家在主观上要表现什么,而是要看他所创造的形象体系表现出来了什么,能对读者和社会发生什么样的作用。
李山在《往事如烟》一文中,曾专门写了一段文字来说明他创作《喀什老人》一画的过程和构思的主要内容。可见他是重视这一作品的。虽然画家所写的这些文字不能代替评论家对这一绘画作品的介绍和评析,但应当说看了画家自己所说的构思过程,肯定有助于读者对这幅绘画作品的理解。
一九七九年,我重访新疆南部维吾尔族的古城喀什。有一天,我带着画夹走过小巷,下午的太阳光照耀着一座古旧民房的大门。一位维吾尔族老人坐在门口晒着太阳,那出神的眼睛像正陷于回忆之中。他的古铜色的脸,像是经受了几十年风霜雨雪所雕蚀的岩石,记下了他艰辛的一生。我在神州大地上见过太多这样勤劳了一生的老人。他们的汗水养育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但是,喀什老人身上的旧衣和头上的旧帽,都强烈地显示着这与他一生的辛劳的付出,是多么地不成比例。我画的是一幅神州大地劳动人民的缩影。老人锁紧的双眉、几乎冒出火花的眼睛、握紧如拳的双手,使我似乎听到了老人胸中愤慨不平的心潮。这种心潮是当时那个时代弥漫于神州大地的普遍心境。新中国成立三十年来,神州遭受了许多胡折腾,特别是遭受了“文化大革命”的灾难后,每个人都在思考为什么我们流了那么多的血汗之后,却仍然处于这样一个贫困的境地?思考的结论是十分清楚的,也是使人愤慨的。当时老人的神情给了我强烈的感染,我用力在脑中记下了这些神情的形象特征,然后,我征得老人的同意画了一幅他的肖像,把所记着的这些神情形象都画了上去。这就是画册中的《喀什老人》。后来每再看到这幅画,我就回忆起当时一代的历史。我写下了过去在天山南北时的一些经历,将会作为背景材料,在读者看这本画集时有助于他们对画幅的了解。我十分遗憾的是我与我遇到的父老兄弟姐妹的经历有着太多的叹息,以致使我的画幅常有过多的悲伤……
仔细阅读了以上一段文字,笔者首先感到,李山之所以能够画出《喀什老人》这幅极其真实的、感人的作品,是与画家自己前半生不断经历坎坷的遭际,以及他对所生活的时代的直接感受和深刻理性认识有密切联系;也是与他已经形成的世界观、艺术观分不开的。看到这幅画的人物形象,就会感到画家和画上的人物形象具有共同的命运,具有共同的善良、深沉的性格。从这一作品上和从画家对这一作品创作过程的回忆中,我们也充分感到了画家对所处时代的深刻认识,对人物观察的敏锐细致和对善良的弱者的深刻同情。
《喀什老人》这幅画的人物形象,给读者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鲜明强烈的。我国当代已故雕塑家刘开渠先生对研究生讲泥塑基本练习,在讲“神态”时,讲到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也讲到理性理解的必要性,说:“技术,首先是研究神态,神态就是对象的神情、思想感情、性格和风度。我们要研究人物的神气是如何在外型上表现出来的。每当我们第一眼接触到对象的时候,对象给予我们的神态印象是新鲜的,一般来说是具有特点的。对这个印象必须始终牢记并且把它表现出来。这样的习作是生动的、形神兼备的。但是,对这种神态、性格、感情,也必须加以分析,不能光凭感觉。最初的感觉也可能是错觉。对对象的神态有了感性的感受,又经过理性理解,塑造才是准确的,掌握好这一点,将有助于在创作中深刻地体现题材的思想感情。”
李山那天下午看到一位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维吾尔族老人,是有鲜明的“第一印象”的。第一印象形成之初,确实是感觉、感受。先是看到老人那出神的眼睛,好像正陷于回忆之中。“回忆”是老人最先给予画家的主要精神状态,接着看到老人的脸是古铜色。“古铜色”,表面上看虽然是老年人面部经常有的色彩,但从审美上看,这“古铜色”就会给人留下刚健、苍劲的印象。李山文中明确写到,这古铜色给予他的第一印象是“经受了几十年风霜所雕蚀的岩石”。看来对于李山来说,这古铜色的面部的社会属性和审美内涵是苍老和刚劲融合在一起的。“风霜雨雪”在内涵上不只是大自然气候的因素,更是具体社会、具体时代、具体政治、具体生活的代指。“雕蚀”一词初看颇有诗意,而实际上这一词语却包含着折磨、压制、摧残等悲剧的内涵。笔者认为,李山的“第一印象”中已经不完全是感性认识,而是也有理性思维了,并且已经透露出画家对一个不正常的、病态的时代对一位老人的迫害和摧残这样深重的内涵了。
李山接着写到“古铜色的脸”记下了他艰辛的一生。这明确地告诉我们,画家看到了老人这一“形神兼备”的统一体,这统一体像一面镜子一样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真面目”。
李山接着又写了这样一句:“我在神州大地见过太多这样勤劳了一生的老人,他们的汗水养育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但是,喀什老人身上的旧衣、头上的旧帽,都强烈地对比着这与他一生的辛劳的付出,是多么地不成比例。”稍微学过哲学的人,都知道个别、特殊不等于一般,但同时又要承认个别、特殊与一般相联系而存在。我们不能说,这位“喀什老人”就等于神州大地所有的老人,但从这一位喀什老人的形象、面貌、衣着、神情中,却能够联想到“神州大地”上同时期其他众多老人生活的处境。“艺术典型”要以现实中某种“典型人物”作为其进行创造的依据。李山虽然没有说,他在喀什城中对着这位维吾尔族老人画肖像时,是要画一幅画来反映一个时代。但是,笔者却敢于说,画家李山已经画成的这幅名为《喀什老人》的肖像画,在事实上创造了一个极富个性又极富典型性的人物形象,这个典型形象在事实上能够反映出一个时代的本质方面。李山对喀什老人的观察和描绘,既注意到了整体,又注意到了细节。画家看到的细节是“老人锁紧的双眉、几乎冒出火花的眼睛、握紧如拳的双手”,使他“听到了胸中愤慨不平的心潮”。“这种心潮是当时那个时代弥漫于神州大地的普遍心境。”这是微观,又是宏观的思考。稍微有观察经验并关注人的命运的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一个人的形貌一般都是与其内心世界基本契合的,除非化了妆正在演戏的技巧高明的演员。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别人看得清清楚楚,别想逃过别人的眼睛。这位现实中的喀什老人双眉紧锁、双手紧握、眼睛好像冒出火花,绝不是见了人临时装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显露,而且可能是长期“愤慨心潮”的外在不由自主的表现。有头脑、有主见、有同情心的画家,看到这样的神情自然流露的老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同情心,并浮想联翩,联系苦难的时代,进行了深沉的思考,产生了用自己掌握的绘画艺术加以表现的强烈欲望,这是十分自然的事。这种心态、观察和思考,正是《喀什老人》一画取得重大成功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