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是个特别寒冷的夜晚。昨天一场突然的融雪几乎已经把街道清理干净了,可现在松软的雪花如粉末的幽灵般卷土重来,它们在风的脚步前蜿蜒前行,在低沉的天空里形成一片细密的雾霭。天空已然消失——只有一顶笼罩在街道之上的阴暗不祥的帐篷,还有那大片的飞雪如军队般袭来——更有甚者,北风在那里刻不容缓地肆虐,冻住了透着黄绿之光的窗户内的舒适,湮没了拉雪橇的马匹的沉稳的得得声。这里真是个凄凉的地方,她想到,多凄凉啊。
有时候,尤其是在晚上,她仿佛觉得这里空无一人——人家早都搬走了——只留下亮着灯火的房屋被无尽的冰雪最终掩埋为坟茔。唉,如果在她的坟头也盖满了雪花该如何是好!在整个漫漫的严冬,被掩埋在厚实的积雪之下,就连她的墓碑也会成为一大片淡淡的阴影里的一个小小的影子。她的坟墓——她的坟墓本该是一个撒满了鲜花,被阳光与雨露滋润着的地方呀!
她又想起她坐在火车上看见的那些孤独的乡间小屋,和在那里忍受着漫无止境的隆冬的生命——从窗口透进来的不绝的雪光,在柔软的雪堆上沉积下来的冰凌,最后是缓慢而又忧郁的融雪,再加上罗杰·帕顿向她提起过的严酷的春天。她的春天——看来是要永远地失去了——开满了丁香花,慵懒又甜美的春天,悸动在她的心头。她正在埋葬这样的春天——从今往后,她还将把那份甜美也一同埋葬掉。
暴风雪在不断地积聚起力量,最后终于爆发了。莎利·卡罗尔感到睫毛上有一片雪花在迅速地融化,哈利伸出裹着皮衣的手臂为她把那顶复里复杂的法兰绒软帽拉下来一点。接着又有一小股雪花出来打游击,一匹认命的马垂下了头,晶莹剔透的白雪立刻裹住了它的全身。
“噢,它很冷,哈利,”她飞快地说。
“谁?马吗?噢,不。它不冷,它习惯了这种气候!”
又过了十分钟,他们转过一个街角,看见了他们的目的地。在冬日的天空下,一座冰宫建在鲜艳亮绿的高山上。它一共有三层,有城垛、斜面墙、垂着冰棱的窄窗,还有无数盏电灯将它装点成一个富丽堂皇、玲珑剔透的中央大厅。莎利·卡罗尔握住了哈利在皮袍下的手。
“太美了!”他兴奋地喊道。“天哪,实在太美了,对吧!自85年后就没有过啊!”
不知为何,85年后没有过这个说法令她沮丧。冰雪就是幽灵,而这座冰雪的大厦里也一定住满了80年代的亡魂,一张张苍白的脸庞,一缕缕如雪的发丝,依稀难辨。
“来吧,亲爱的,”哈利说。
她跟着他下了雪橇,等着他把马拴好。一行四人——高登、迈拉、罗杰·帕顿,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在一阵响亮的叮当声里停在了他们旁边。已经到了很多人,各个都裹在毛皮或羊皮大衣里,走在雪地上高声叫喊着互相打招呼。雪越下越密,相隔没几步就已看不清人了。
“它高达170英尺,”哈利对走在他旁边的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说,他们一起艰难地走向入口处。“占地面积六千平方码。”
她听到些一鳞半爪的交谈:“一个主厅”——“二十至四十英尺厚的墙壁”——“冰穴里有几乎绵延一英里的……”——“那个建造它的加拿大佬……”。
他们走了进去,被眼前那一堵堵宏伟的水晶墙惊呆了。莎利·卡罗尔不由自主地反复吟诵起《忽必烈汗》里的两行诗句:
“这真是鬼斧神工般的旷世奇观,
冰雪洞穴映衬着艳阳高照的行宫!”
灯火闪耀的巨洞将黑暗拒之门外,她在一张木凳上坐了下来,夜晚的压抑心情得到了释放。哈利说对了——它真美;她的目光凝视着光滑的墙面,正是这一块块被人们精心挑选出来的洁白无瑕的冰砖,才营造出这个冰清玉洁、玲珑剔透的人间仙境。
“看哪!这个地方——好得没话说了!”哈利叫嚷道。
远处角落里的一支乐队奏起了《万岁,万岁,大家欢聚一堂》,奔放嘈杂的乐声在他们的耳边回响,随后灯光骤然熄灭了;寂静仿佛从冰壁里渗出来将他们拢住。在黑暗中,莎利·卡罗尔依然能看见自己白色的吐息,和她对面的那一排苍白模糊的面影。
乐声渐弱,如哀怨的叹息,从外面依稀地传来游行队伍的嘹亮歌声。歌声越来越响亮,就像是一群北欧海盗在唱着凯歌越过一个古老的荒原;歌声雄壮——他们已近在咫尺了;一行火把出现了,一行接着一行,一长队身穿灰色厚呢大衣、脚蹬软皮鞋的身影步伐整齐地走了进来,雪鞋吊在他们的肩头,火把在飘扬在摇曳,歌声在四壁间回荡。
灰色的队伍走完了,又有一队跟进来,这一次火光是在红色的滑雪帽和火红的厚呢大衣上耀眼地飘动着,他们进来时把歌声也一同带了进来;接着是一长排蓝白色的队伍,随后是绿色的、白色的、棕黄色的队伍。
“那些穿白衣服的人是华库塔俱乐部的,”哈利热切地对她耳语道。“就是你在舞会上见过的那些人。”
声音越来越响;巨洞成为了一座融会着灯火、色彩和软皮鞋踏出的节奏的火把飘摇的海市蜃楼。领头的队伍转了个弯停了下来,一排排的队伍都各就各位,直到整个队列连成为一面天衣无缝的火焰之旗,接着成千上万的声音里爆发出一声咆哮,如惊雷般震破长空,连火把都跟着摇曳起来。如此壮观,如此华丽!在莎利·卡罗尔眼里,这一幕宛如北方民族在一个巨大的祭坛上向他们那灰色的异教雪神供上祭品。咆哮声过后,乐队再次奏响音乐,更多的歌声接踵而至,还有来自各支队伍的欢呼声也在耳边久久萦绕。她异常安静地坐在那里,聆听着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不时地刺破静谧;倏然间,一片爆炸声迸发出来,她惊愕不已,随即洞穴的四处升腾起巨大的烟云——原来是摄影师们在打闪光灯——集会就此结束。以乐队领头,各俱乐部再次组成纵队,一路高唱着走了出去。
“来呀!”哈利喊道。“让我们赶在熄灯前去看看楼下的迷宫。”
他们都站起来向一条弯道走去——哈利和莎利·卡罗尔走在最前头,她戴着手套的小手埋在了他的皮手套里。弯道的尽头是一间长长的冰室,室内空无一人,天顶极低,他们只得猫着腰走进去——他们的手分开了。在她还没意识到哈利接下来想干什么时,他已经冲入了与冰室相连的五六条闪烁的走道中的一条,在一片绿色的幽光里,变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模糊黑影。
“哈利!”她喊道。
“来呀!”他应道。
她扫了眼这个空房子;别人肯定已经想好要回去了,也许已经踉跄地行走在雪地里了。她稍作迟疑,就跟着哈利冲了进去。
“哈利!”她大声喊道。
她来到了一个三十英尺之下的分岔口;她听见一个模糊低沉的声音从左边远远地传来,带着一丝恐慌,她向着那个声音奔去。她经过又一个岔道,这里又有两条分叉的小路。
“哈利!”
没有回答。她笔直地往前跑,接着又急速地回头,沿原路飞快地返回。一阵突如其来的冰凉的恐惧感将她包围。
她又来到一个分岔口——是这里吗?——往左转应该就是通向那个又长又低的冰室的入口的,可那也只是又一条闪烁的走道,走道的尽头是一片黑暗。她又喊了一声,可是只有墙壁给了她一个单调沉闷的回声,没人应答。她再次调头,又转了个弯,这次来到了一条宽敞的走廊。它就像被分开的红海间的一条绿色的通道,又像是连接着荒芜坟墓的潮湿地道。
此时她脚底下有些打滑,因为在她的套鞋下面已覆了一层薄冰;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不扶着半滑半黏的墙壁往前走。
“哈利!”
还是没有回答。她的声音嘲讽地跃过走道的尽头。
接着在一瞬间,灯光熄灭了,她置身于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她发出一声微弱、恐惧的呼喊,随即瘫倒在一小块寒冷的冰面上。她倒下时觉得自己的左膝撞上了什么东西,可她对此已毫不在意,因为一种远比迷路更为强烈的恐惧感包围住了她。她孤身一人失落在这个北方的迷宫里,如冰冻的北冰洋上的捕鲸人一般孤独寂寥,如堆积着探险者的累累白骨的荒原一般凄清寒凉。一阵寒彻心扉的死亡气息,正从地下翻卷而来,要将她俘获。
在愤怒与绝望的推动下,她又站了起来,盲目地走向黑暗。她一定要走出这个迷宫。她也许几天都走不出去,也许会冻死在这里,会像她在书里读到过的那些嵌在冰里的尸体似的被完好地保存下来,直到冰川融化的那一天。哈利可能会以为她和别人一起离开了——他现在肯定也走掉了;到明天大家才会发觉。她可怜地扶住墙。有四十英寸厚,人家说的——四十英寸之厚啊!
“唉!”
在她的两侧,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沿着墙蠕动,一定是出没于这个宫殿、这个小城、这个北方的阴湿的灵魂。
“噢,有谁来救我——快来救救我呀!”她大声呼喊。
克拉克·戴罗——他会明白;还有乔·尤因;他们不会把她丢弃在这里永远流放的,不会任由她的身体与灵魂在这里永远地凝固。怎么可能是她——怎么可能是莎利·卡罗尔!要知道,她可是个快乐的姑娘。她是个快乐的小姑娘。她喜欢温暖的夏天和《迪克西》这支战歌。而这里的一切对她都是陌生的——如此的陌生。
“你别哭了,”有个响亮的声音说道。“你再也哭不出来了。你的泪水都会被冻住;所有的泪水都将在这里凝固!”
她彻底瘫倒在了冰上。
“噢,天哪!”她咕哝道。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精疲力竭中她觉得自己的眼皮搭了起来。接着仿佛有个人坐在了她的身旁,一双又软又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她感激地抬头望去。
“噢,是玛杰莉·李呀,”她柔声对自己嗫嚅道。“我知道你会来的。”真的是玛杰莉·李,她就和莎利·卡罗尔想象中的形象一模一样,年轻白净的额角,温暖的大眼睛,质地柔软的箍骨裙,让人觉得躺在她的怀里舒服无比。
“玛杰莉·李。”
迷宫里越来越黑暗了——所有的墓碑肯定都应该重新上漆了,只是那样就会损毁掉它们的美,当然如此。然而,你应该能够看见它们的呀。
接着又过了一段时间,时间且快且慢,光线看起来正在不断地溶解为一大团模糊的暗影,但随即又向着一个浅黄的太阳聚拢来。她听见一声巨响,打破了她刚刚找到的宁静。
那是太阳,是阳光;是火把,一连串的火把,还有声音;一张脸出现在火把下,一双沉重的手臂将她扶起,她感到脸颊上有个东西——湿漉漉的。有个人抓住了她,正在用雪花揉搓她的脸。简直不可思议——干吗要用雪花呀!
“莎利·卡罗尔!莎利·卡罗尔!”
那是危险的丹·麦格鲁;还有另外两张她不认识的脸。
“孩子,孩子!我们已经找了你两个小时了!哈利都快急疯了!”
一切又飞快地回到了她的脑海里——歌唱,火把,游行队伍的大声欢呼。她在帕顿的怀里蠕动着,发出一声悠长的抽泣。
“噢,我想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家去。把我带回家去。”——她的声音变成声嘶力竭的吼叫,让从另一条走廊飞奔而来的哈利觉得心头顿时起了一股凉意——“明天就走!”她狂乱地、不顾一切地大喊着——“明天!明天!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