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来访的第一个礼拜转瞬就过去了。在一月里寒冷的一天黄昏,她跟在汽车后面玩了哈利答应她的滑雪橇。在乡村俱乐部的小山丘上,她裹着皮衣坐了一上午的雪橇;甚至还试了滑雪,还来了个漂亮的悬空腾飞,随后欢笑着落在了软绵绵的雪堆里。她喜爱所有的冬季运动,除了那天下午在苍黄的阳光下的一个明亮得刺眼的平原上穿雪鞋健行,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人家不过是在迎合她,别人脸上的笑容也不过是对她的笑容的回应罢了。
刚开始贝拉米一家使她困惑。这一家的男人们都值得信赖,她也喜欢他们;尤其是贝拉米先生,一头铁灰色的头发,精力旺盛,神态威严,当她得知他是出生在肯塔基的,她就立刻喜欢上他了;这一点使他成了过去与现在的生活方式之间的契合点。可是对那些女人,她感觉到明显的敌意。迈拉,她未来的嫂嫂,似乎只会说些枯燥乏味的话。她的谈吐完全缺乏个性,以至于莎利·卡罗尔,这个来自于认为女人天生就应该拥有魅力和自信的地方的人,自然而然地就瞧不上她了。
“如果这些女人长相平平的话,”她想到,“她们就一无是处了。当你看着她们的时候,你会感觉她们越来越模糊。她们不过是徒有虚名的陪衬而已。男人们才是每个社交圈子的主角。”
最后还有贝拉米太太,莎利·卡罗尔很讨厌她。初来乍到时的那个鸡蛋的印象进一步得到确证——发出嘶哑破碎之声的一只鸡蛋,身材矮胖,举止笨拙,莎利·卡罗尔觉得一旦她跌倒,她就一定会变成一摊蛋糊糊。再者,贝拉米太太似乎就是这个小镇对外来人员有着天生的敌意的总代表。她把莎利·卡罗尔叫作“莎利”,而且任谁都无法使她相信这个双名不是一个乏味无聊的绰号。对莎利·卡罗尔来说,这样缩短她的名字无异于让她半裸示众。她喜欢“莎利·卡罗尔”这个名字;讨厌单单一个“莎利”。她还知道哈利的母亲不喜欢她的短发;而且在她来到的第一天里,贝拉米太太走进书房使劲地抽鼻子,从此她再也不敢在楼下吸烟了。
在她结识的所有男人中,她最喜欢罗杰·帕顿,他常常来这里做客。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大众的易卜生倾向,可有天他来时看见她蜷在沙发里埋头读着《彼尔·金特》,他笑着要她忘掉他说过的话——他说那都是他的信口胡诌。
之后,在她到访的第二周里的一天下午,她和哈利之间发生了一场极为严重的口角,这场口水战几乎断送了他们的前途。她认为这场口角是由他挑起的,尽管真正的起因是由于一个裤头松掉了的陌生人。
那天,他们在一个个高高的雪堆间走回家去,头上悬着一轮莎利·卡罗尔几乎无法辨认的太阳。他们在一个被羊毛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像个泰迪熊的小女孩身旁走过,莎利·卡罗尔禁不住涌起了一股慈母之情。
“看哪!哈利!”
“什么?”
“那个小女孩——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看见了,怎么啦?”
“像小草莓一般红润。噢,她真可爱!”
“有啥稀奇呀,你自己的脸不也像她一样红吗!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很健康。从我们会走路开始就在外面学习受冻了。多好的天气呀!”
她看着他,不得不表示赞同。他的气色看上去非常健康;他哥哥也是。而且就在那天早上,她也注意到自己的脸上新添了一块红晕。
突然,他们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们盯着前面的街角看了一会儿。有个男人站在那里,弯着膝盖,眼睛紧张地望向天空,就好像他正准备朝着冰凉的天空飞去。接着他们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因为来到近处他们才发觉那只是在瞬间产生的一个荒唐的错觉,是由于那个男人特别宽松的裤子造成的。
“我们都被吓着了,”她笑哈哈地说。
“他肯定是个南方人,从那条裤子就能看出来,”哈利调侃地说。
“干吗要这么说呀,哈利!”
她惊讶的表情一定惹恼了他。
“那些该死的南方人!”
莎利·卡罗尔的眼睛里冒火了。
“别那么说他们。”
“对不起,亲爱的,”哈利说,带着恶意的道歉,“可你知道我是怎么看那些人的。他们是些——是些堕落的人——根本不像过去的南方人。他们和黑人在一起呆得太久了,所以自己也变得奇懒无比,只知道混日子。”
“闭嘴,哈利!”她愤怒地喝道。“他们不是那样的!他们也许懒惰——在那种气候条件下谁都会那样的——可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听到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批评他们。他们中的有些人是全世界最优秀的。”
“噢,我知道。那些来北方读大学的人还是不错的,可在我所见过的所有那些鬼头鬼脑、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人中间,那些南方小镇上出来的人是最差劲的!”
莎利·卡罗尔的双手在手套里愤怒地捏紧了,同时还咬紧了嘴唇。
“对了,”哈利接着说,“在纽黑文时我们班上有这么一个人,我们起初都以为终于见着一个真正的南方贵族了,可结果是他根本不是什么贵族——不过是个战后去南方投机的北方人的儿子,莫比尔一带几乎所有的棉花田都归他爸爸所有。”
“南方人不会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说话的,”她平静地说。
“他们哪有这种活力!”
“也没有这副腔调。”
“对不起,莎利·卡罗尔,可我听你自己也说过你永远也不会嫁给……”
“那完全是两码事。我告诉过你我不会把自己的一生都拴在一个塔里腾的小伙子身上,可我从来也没有把他们一棍子都打死。”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
“我也许说得有点过头了,莎利·卡罗尔。对不起。”
她点点头,可是没有作答。五分钟后,当他们站在门廊上时,她突然拥住他。
“噢,哈利,”她叫道,眼里噙着泪,“我们下周就结婚吧。我害怕像这样的争吵。我害怕,哈利。如果我们结了婚就不会那样子了。”
可是哈利,尽管是他不对,却还在生气。
“别傻了,我们讲好三月份的。”
莎利·卡罗尔眼里的泪水消失了;她的表情也强硬了几分。
“那好吧——看来是我不该那么说的。”
哈利心软了。
“亲爱的小傻瓜!”他叫道。“过来吻我,让我们忘了这件事。”
那天晚上,在歌舞表演结束时,乐队最后演奏了一曲《迪克西》。莎利·卡罗尔感到内心里涌起一股比今天的泪水和欢笑更为强烈也更为坚韧的感情。她身子往前倾,紧紧按住椅子的扶手,脸都涨红了。
“这首曲子打动你了吗,亲爱的?”哈利轻声问道。
可她没听见他的话。在缠绵悱恻的提琴声里,在铿锵激昂的鼓乐声中,她那远古的幽魂正在前行,直到进入了一片黑暗。当低沉的重奏里清脆的横笛如叹息般响起,那幽魂已然远去,几乎就要越出了视野,她在心底里向它挥手道别。
“走吧,走吧,
唱着《迪克西》往南行!
走吧,走吧,
唱着《迪克西》往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