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与选择:关于对象视域与人的主体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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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版自序

时隔五年之后,本书第二版终于和读者见面了。

我要在本书中奉献给读者的,是我30多年来对人如何建构他与对象世界的关系问题的观察与心得。

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历来不乏种种论著,但是,本书所奉献给读者的,正如我的恩师赵馥洁先生在本书第一版序言中所特别指出的,是一个集“视角新、观点新、风格新”于一身的精神产品。这一产品的意义,就在于它在揭示人的外部世界与人的内心世界的相关性方面做了前无古人的探索性尝试。

本书认为,人世间有一个规则是任何人都不能免除的,那就是,任何人一经出生就与他周围的对象世界相伴而行,没有人能够生活在真空之中。正是从这一基本的关系出发,每个人才进入他真正的生活。本书希望揭示的,就是人在与周围世界进行相互作用的过程中所发生的感性的、理性的、道德的、价值的以及审美的等等对象关系的源泉及其产生的机理,换句话说,本书的目的就在于帮助读者拓展内心世界,回答“人对自身的把握是如何可能的”这一问题。

中国哲学中有一个影响深远的命题叫作“天人感应”,是对天意与人心交感关系的一个重要的认识视角。这一命题一方面提出了自然界与人之间的相关性问题,是在人类社会之外寻求发展动因的开放的历史观;但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对天人关系的系统的、历史的分析,这一命题在回答种种问题上明显地缺乏彻底性,因而往往陷入神秘化的解读当中,被客观唯心主义者与主观唯心主义者各取所需地引为谶语箴言而济一时之需。与此相反,马克思在他的巨著《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从另一个角度,即从历史的纵向发展的角度也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即人类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这一论断不仅把社会置于一种开放力量的推动之下,而且对社会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作用给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的系统的解构。马克思用社会生产方式所包含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等矛盾运动原理把社会关系自身的运动与自然界的运动紧密地联系起来,从而使人掌握社会发展规律时有了更加广袤的视域。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本书的选题实际上涉及了上述命题,并希望从个体的视角出发系统地、历史性地予以解答。

自古以来,关于个体的历史的研究并不算很深入,传统人类学的研究往往是从起源进展到类生活就止步了;哲学的研究则又是把人当成一个既定的主体从而展开他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与前人相比,本书是一部关于个体历史辩证发展的著述,因而涉及许多关于个体自身的根本问题,诸如,人的“自我”是如何诞生的,又是如何建构的?“自我”对人而言是否是一个固定不变的质?对象是如何在个体身上实现转换的?人是如何实现从被动的自然物向能动的人的阶段飞跃的?人在对象关系的运动中是怎样通过接受—选择—接受与选择的统一等阶段完成其辩证发展过程的?所有这些,都是个体生活中无法回避也不应回避的问题。然而,从大众的角度看,无视这些问题的人仍然是多数,对这些问题能够作系统观察的人就更少了。毋庸置疑,如果人们自己把眼睛遮蔽起来,就无法看到人的真正的历史是对象性历史,是对象关系史,而不是自身演化史。这样一来,站在人与外界始终无法割断联系的立场上,当人的一切发展是与其对象紧密联系而人又不知道对象将要把自身变为何物时,就是十分危险的。

本书第二版是对第一版的扩充和完善。除了在逻辑结构上对全书进行了重新修订之外,第二版还增补了我曾经研读过的一部分参考文献,便于有兴趣的读者进一步比照作者思想脉络的形成过程来阅读此书。第二版的重点是对后半部分做了大量的内容上的补充,对以前的纲要性的论述进行展开、细化以至提炼出分论点。比如,对“社会关系的困境及其消解”、“道德与价值”、“美与自由”、“超我”等章节,既有内在逻辑上的调整,又有问题表述方面的梳理,还有内容上的深化,至此,才觉得可以真正地面向读者了。

第一版至今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年时间,但是中国社会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家仍然沿着改革开放的路线向前行进,但道路却更加艰难,每个人面对的不确定性因素也在增多,这就需要在更深层次上激发个体的主体性。应该指出,改革开放的本质就在于把个体置于一个完全开放的社会体系当中,就是为每一个中国人提供可供选择的无限多样的对象世界,从而强迫我们必须拥有一个新的观察世界的视角,并尽可能在更大的范围内审视我们的世界。

本书试图展开个体的对象性的历史的逻辑,即人对前一阶段对象的满足是进入下一阶段的基础。换言之,人只有在人性的“饱和”状态而不是“饥饿”状态下,才能够坦然地面向下一个阶段;反过来讲,前一阶段的缺失又是造成后一阶段困境的直接原因。在“社会关系的困境及其消解”一章中,我论述了这种超越对象的层级性所导致的人性困惑。正因为人的成长是渐进性的,一旦出现对象的缺失,人的自我中的这一阶段的残缺迟早都会显现出来。恰如“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描述的心物关系那样,如果硬要仓无颗粒的人彬彬有礼,显然是违背个体发展的历史规律的。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研究对象关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认识对象世界的强大的作用力,而是为了认识并掌握人在获得对象关系之后自我转向的机制。人在前历史时期是其对象之所是,但当对象关系形成人的自我进而发生转向之后,人则是其对象之所不是。人在对象关系中的这种特性就像竹子的长势一样,是一节一节地攀升的。在感觉阶段,人可能直接地反映对象,但在意识阶段,人的反映特性就带有经过思考的痕迹了。我们需要明确的是,不能因为后一阶段是高级的、能动的甚至崇高的,我们就可以简单地甚至粗暴地把人的低级阶段如原始自然的发展阶段摈弃掉。

在我看来,人的本质是指向未来的,因而具有不确定性。人不是天生就具备了人的一切,而是在向未来的选择中获得自己并展开自己的一生。就此看来,人的未来既充满了物质反应特性,又充满了精神能动性。一个人如果不在与对象世界的作用中反思自身,就会永远囿于所能“接受”到的境地,他的本质就是物质性的、非能动性的,相反,如果他能够意识到对象关系的诸多层次,进而能够主动地把握每一个“选择”阶段,他的历史就是不断趋向人的主体性的历史。

但是,我们也应该防止另一种倾向,即在强调精神对选择的能动作用的同时,却贬低甚至摈弃人在低级阶段对物质的接受过程。例如,现在有一种害怕物质主义的情绪在蔓延。有人站在极端人性的立场上,用高级阶段的纯粹的人性否定低级阶段的人的物质性。他们试图把人分割成毫不相干的两个部分,而只想与充满理性和道德的高尚的“上半身”在一起,却不愿意与原始的、物欲的“下半身”相处哪怕是一小会儿。这种十分苛刻的理想主义的人性观念最终得到的是对人的真正生活的抛弃,必将陷自身于不切实际的、虚幻以至虚假的人际关系当中。所以,当本书提出“人是其对象之所是”这个判断时,就特别地关注了人在前后历时演变中的连续性和每一阶段上所表现出来的整体性。首先,本书所言之“对象”,既包含了物质又包含了精神两个层面。其次,本书关于人的能动性的发源,既归因于对象,又超越了对象。最后,精神本身就是物质发展到高级阶段的某种属性,是实体属性的外化。如果缺失上一阶段的对象,人不仅失去了此一阶段存在的根基,更不可能完成下一阶段从物质到精神的转化与提升。本书在强调物质对象对人的决定作用的时候,认为物质的到来同时激活了个体的先天特质——综合能力和总和能力以及举一反三的类比能力等等诸多属性。人的“自我”就是由进入个体的对象与个体积累在自身的本质力量结合而成的精神实体。所以,任何物质一旦进入个体本身,它就会变成个体的本质力量。人只有接受更多的对象世界,才能有更多的未来可供选择。

我把研究的出发点放在了人的初始存在之上,这一点也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人的空白的历史起点。从这个始点出发,本书展现了个体是如何在与对象的交互作用中成为一个发展着的、活生生的、不断走向充实的实践主体的过程。随着个体对对象的接受与选择,对象的力量日益移居到个体本身,个体的能动性因而变得强大起来。由于学术经历的缘故,我不能就世界的本体本身做更多的讨论,有许多学识渊博的哲学家都可以做到这一点。我更加关注的是,那个从初始阶段开始成长的“人”与他的“对象”之间是如何展开交互作用的,他和它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随着人进一步地成熟,他和它之间还将会发生什么等问题。

本书尽可能充分地运用普遍联系的观点对人进行分析,并希望获得从事物的外部联系中认识事物本质的系统方法。其观察视角是:第一,从对象视域出发而不是做一个孤傲的自视者;第二,从历史长河的流变性出发而不是做一个抱住历史横断面不放的人;第三,把人看成通过渐进变化逐渐完成的个体而不是横空出世的庞然大物。

我期待着读者的批评与指正。

唐震

2015年4月7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