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忘斋文选(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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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论古籍整理

一 论版本

整理古籍必须鉴别版本的真伪和优劣,这是最基本的工作。而版本的真伪和优劣,又是需要经过认真的、仔细的研究才能得出结论的。如果只凭书目著录或藏书家的题跋而不作切实的调查研究,往往会流于沿袭旧说,人云亦云,从而得出错误的结论。

鲁迅先生早年曾致力于中国小说史的研究,对古代小说作了精密的辑录和校订,因此对古代小说的版本有深刻的了解。他早在1922年写过一篇《破〈唐人说荟〉》,指出这部书的不可信:


……我们要看唐人小说,实在找不出第二部来了。然而这一部书,倘若单以消闲,自然不成问题,假如用作历史的研究的材料,可就误人很不浅。我也被这书瞒过了许多年,现在觉察了,所以要趁这机会来揭破它。


鲁迅正因为对唐代小说作了深入的研究,才觉察到了《唐人说荟》的误人不浅。他列举了这部书里那些胡闹的例子,一是删节,二是硬派,三是乱分,四是乱改句子,五是乱题撰人,六是妄造书名而且乱题撰人,七是错了时代。接着指出:


然而这胡闹的下手人却不是《唐人说荟》,是明人的《古今说海》和《五朝小说》,还有清初的假《说郛》也跟着,《说荟》只是采取他们的罢了。……


最后还给读者介绍了收集古代小说较全的《太平广记》,这部书的好版本并不易得,但它有取材完备和分类清楚两大好处,比那些丛书可靠。鲁迅评价古书的好坏,首先是从书的内容上着眼的。至于刻本的早晚和个别字句的出入,还是其次的问题。

正由于鲁迅深恶痛绝明清人刻书的胡闹作法,又出于对唐人小说的爱惜,他发愿重新编辑一部《唐宋传奇集》。鲁迅在《唐宋传奇集》的序例里又着重说明:


……顾复缘贾人贸利,撮拾雕镌,如《说海》,如《古今逸史》,如《五朝小说》,如《龙威秘书》,如《唐人说荟》,如《艺苑捃华》,为欲总目烂然,见者炫惑,往往妄制篇目,改题撰人,晋唐稗传,黥劓几尽。……昔尝病之,发意匡正。先辑自汉至隋小说,为《钩沉》五部讫;渐复录唐宋传奇之作,将欲汇为一编,较之通行本子,稍足凭信。


后来,1935年鲁迅又在《书的还魂和赶造》里提到:


但丛书也有蠹虫。从明末到清初,就时有欺人的丛书出现。那方法之一,是删削内容,轻减刻费,而目录却有一大串,使购买者只觉其种类之多;之二,是不用原题,别立名目,甚至另题撰人,使购买者只觉其收罗之广。如《格致丛书》,《历代小史》,《五朝小说》,《唐人说荟》等,就都是的。现在是大抵消灭了,只有末一种化名为《唐代丛书》,有时还在流毒。


为什么鲁迅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唐人说荟》等书进行揭发呢?就因为这些书确实误人不浅,而且流毒一时消除不了。可惜的是,鲁迅当年辛勤研究的成果和反复叮咛的说明,竟然不为人所承认,或者还不为人所知。直到最近,还有一些学者,在学术论著中仍然信以为真地称引李景亮的《人虎传》,李朝威的《柳参军传》,顾夐的《袁氏传》,孙的《幻异志》等,实际上都属于妄制篇目、改题撰人之列,大概就是上了《唐人说荟》之类的当。

鲁迅对于《四库全书》也作了多次的剖析揭露。他在1925年写的《这个与那个》中指出:


现在中西的学者们,几乎一听到“钦定四库全书”这名目就魂不附体,膝弯总要软下来似的。其实呢,书的原式是改变了,错字是加添了,甚至于连文章都删改了,最便当的是《琳琅秘室丛书》中的两种《茅亭客话》,一是宋本,一是四库本,一比较就知道。


1927年,在《谈“激烈”》一文中又作了补充:


清朝人改宋人书,我曾举出过《茅亭客话》。但书在《琳琅秘室丛书》里,现在时价每部要四十元,倘非小阔人,那能得之哉?近来却另有一部了,是商务印书馆印的《鸡肋编》,宋庄季裕著,每本只要五角,我们可以看见清朝的文澜阁本和元钞本有如何不同。今摘数条如下:

“燕地……女子……冬月以括蒌涂面,……至春暖方涤去,久不为风日所侵,故洁白如玉也。今使中国妇女,尽污于殊俗,汉唐和亲之计,盖未为屈也。”(清人将“今使中国”以下二十二字,改作“其异于南方如此”七字。)……


此后,1933年又在《四库全书珍本》一文中提到:


明末人好名,刻古书也是一种风气,然而往往自己看不懂,以为错字,随手乱改。不改尚可,一改,可就反而改错了,所以使后来的考据家为之摇头叹气,说是“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这回的《四库全书》中的“珍本”是影印的,决无改错的弊病,然而那原本就有无意的错字,有故意的删改,并且因为新本的流布,更能使善本湮没下去,将来的认真的读者如果偶尔得到这样的本子,恐怕总免不了要有摇头叹息第二回。


鲁迅在《四库全书珍本》这篇文章里谈到了“善本”和“珍本”的区别问题。他认为所谓“珍本”,不过是以“钦定”二字作为标榜,其实却是弊病很多;而“善本”的要求则是“合于实用”。可见鲁迅所认为的“善本”,不是什么孤本秘笈、宋刊元椠,而是以有没有经过删改、错误多少来衡量的。这对于我们整理出版古籍很有指导意义。历来对于善本书的概念有不同的理解,有的强调刻版年代早,有的重视传本少,其实还需要作具体的分析。我们对于孤本、古本是要给予充分估价的,但首先要看书的内容。有的古本篇目多、错字少,有的孤本保存了罕见的资料,的确应该看作善本,但并不一定都是如此,有的只能作为“珍本”加以保藏和用作参考,并不实用,就不能说是真正的善本。按理说,我们今天经过认真的校勘、标点以及注释的新版本,才是真正的善本,应该超过以往的各种刻本。尽管现在由于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疏忽,还不能做到完全消灭差错,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大部分新版本是可以凭信的,是可以取代旧版本的。除了《四库全书》所独有的孤本,我们完全可以用更好的版本来取代它。例如经过校点的《二十四史》,就比殿本二十四史的质量高出不知多少,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去重印《四库全书》本了。像王云五那样一集又一集地重印《四库全书珍本》,还是如鲁迅所说,那是官商的生意经,因为,“生意总可以比‘善本’好一些”。

1934年,鲁迅在《买〈小学大全〉记》里又提到,“如钦定四库全书,于汉人的著作,无不加以取舍,所取的书,凡有涉及金元之处的,又大抵加以修改,作为定本”。之后,又在《病后杂谈之馀》里更尖锐地指出:


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颇盛之处,使天下士人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这两句,奉官命改为“永远看不出底细来”。)

嘉庆道光以来,珍重宋元版本的风气逐渐旺盛,也没有悟出乾隆皇帝的“圣虑”,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书籍很有些出版了,这就使那时的阴谋露出了马脚。……

新近陆续出版的《四部丛刊续编》自然应该说是一部新的古董书,但其中却保存着满清暗杀中国著作的案卷。……


下面引了《容斋随笔》、《嵩山文集》的四库本和别本作为对比,列举许多实例,揭穿了清朝皇家纂修《四库全书》的政治目的。最后说:


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妄行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


鲁迅如此不厌其详地反复揭露《四库全书》删改古书的隐秘,除了当时有现实的战斗作用之外,也是对《四库全书》本身的公正评价,是对清朝官方古籍整理工作的严肃批判。鲁迅一贯不迷信孤本秘笈,也不盲从藏书家的考证题跋,而是对古书进行认真的校勘考订,作出实事求是的估价。对古书的编纂整理,必须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像《四库全书》那样“变乱旧式,删改原文”,只是对古书的捣乱和破坏。我们今天从事古书的整理出版工作,也应引以为戒,决不能因为某种政治目的而删改古书。对于古籍,可以进行科学的批判,但不能也不必修改,因为那是历史的遗迹。如果由于特殊的原因而不得不加以删节,也应该在前言后记中作出必要的说明。偷天换日,越俎代庖,替古人改文章,实在是不足取的做法。

鲁迅自己对版本的选择是很注意的。他曾对《嵇康集》的各种版本作了精细的校勘。在校正本书的基础上写了《嵇康集跋》、《嵇康集逸文考》、《嵇康集著录考》、《嵇康集序》,最后写成了《嵇康集考》。鲁迅对嵇康集的版本作了认真的分析比较,认为吴宽丛书堂钞本是最好的本子:“黄省曾本而外,佳本今仅存丛书堂写本。不特佳字甚多,可补刻本脱误;曰《嵇康集》,亦合唐宋旧称,盖最不失原来体式者。”(《嵇康集考》)这个钞本所以说是佳本,就因为它“佳字甚多”,可以据以校正刻本的错误;又较多地保存了原书的格式。所以他在《嵇集集跋》里作出判断说:“中散遗文,世间已无更善于此者矣。”鲁迅所说的善本,于此可以得到具体的印证。

《唐人说荟》和《四库全书》给我们提供了反面的例证,《嵇康集》给我们提供了正面的例证。怎样鉴别版本,我们从鲁迅先生的论述中,是可以得到很多启发的。

二 论校勘

校勘和版本的选择是密切联系的。一个版本的好坏往往决定于刻印者的校勘水平,而一个版本到底好不好,还要经过读者的再校勘才能确定。对于古籍整理工作者来说,在选择一个底本之前就要先进行一番校勘,在确定底本之后更要进行仔细的校勘。鲁迅先生对古书的校勘工作是非常重视的,他在论版本问题时就一再提到校勘的重要,对于粗制滥造地重印古书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他在《所谓“国学”》一文中曾批评了当时翻印古书的恶劣作风:


……至于这些“国学”书的校勘,新学家不行,当然是出于上海的所谓“国学家”的了,然而错字迭出,破句连篇(用的并不是新式圈点),简直是拿少年来开玩笑。这是他们之所谓“国学”。


后来在《望勿“纠正”》中又指出了当时校改旧小说的弊病:


《花月痕》本不必当作宝贝书,但有人要标点付印,自然是各随各便。这书最初是木刻的,后有排印本;最后是石印,错字很多,现在通行的多是这一种。至于新标点本,则陶乐勤君序云:“本书所取的原本,虽属佳品,可是错误尚多。余虽都加以纠正,然失检之处,势必难免。……”我只有错字很多的石印本,偶然对比了第二十五回中的三四页,便觉得还是石印本好,因为陶君于石印本的错字多未纠正,而石印本的不错字儿却多纠歪了。


接着鲁迅举出了几个原来不错而被改错了的例子,然后说:


我因此想到一种要求,就是印书本是美事,但若自己于意义不甚了然时,不可便以为是错的,而奋然“加以纠正”,不如“过而存之”,或者倒是并不错。


这个要求并不很高,也许可以说是印古书的起码要求。如果自己对原文的意义还不甚了然,就不要轻易改字,与其把本来不错的字改错,宁可保存原样,让读者自己判断。尤其是在不附校记的情况下,改字更要慎重。校书而妄改原文,不如不校。“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的感叹,就是由此而产生的。这一点很值得我们警惕。因为有意改错是不会的,但限于自己的知识范围,难免会把不错的字当成错的,又轻易加以改正,就造成了新的错误。所以在校勘工作中改字一定要经过认真研究,尽可能写出校记,说明依据,并录存原文,以备复核,即使改错了也不致于泯灭痕迹,贻误读者。

鲁迅自己校过不少古书,用功最深的是《嵇康集》。我们从《嵇康集》的校勘中可以看出鲁迅严肃的工作态度和严谨的工作方法。他在1913年写的《嵇康集跋》里说:


原钞颇多讹敚,经二三旧校,已可籀读。校者一用墨笔,补阙及改字最多。然删易任心,每每涂去佳字。旧跋谓出吴匏庵手,殆不然矣。二以朱校,一校新,颇谨慎不苟。第所是正,反据俗本。今于原字校佳及义得两通者,仍依原钞,用存其旧。其漫灭不可辨认者,则从校人,可惋惜也。


这是他对丛书堂钞本进行了认真校勘之后所作出的结论,原钞虽有脱讹,然而保存了不少佳字;旧校虽然作了不少补阙和校改,然而“删易任心”,或者反据俗本来改钞本,甚至涂灭了原字,令人惋惜。所以鲁迅的校勘首先是返本还原,力求恢复原文。这并不单纯是为了复古本之旧,而是经过了认真对比之后作出的抉择。于此可以得到一些教训,校勘古书不要轻信别本和盲从前人的校改,更不要漫灭旧文,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当然,更重要的是要经过比较,作出正确的判断。但是当作不出确切判断时,就该谨慎从事,尽可能保存原貌。

经过了十一年之久,鲁迅又对《嵇康集》作了多次校勘,1924年在《嵇康集序》里进一步说明了校勘的经过和体例:


……今此校定,则排摈旧校,力存原文。其为浓墨所灭,不得已而从改本者,则曰:字从旧校,以著可疑。义得两通,而旧校辄改从刻本者,则曰:各本作某,以存其异。


鲁迅用了黄省曾、汪士贤、程荣、张溥、张燮五家刻本进行校勘之后,又取《三国志》注、《晋书》、《世说新语》注、《文选》李善注和各种总集、类书等所引,一一著其同异;又参考了《全三国文》、《续古文苑》中所收嵇康作品的异文,录存备考,所用校勘资料之广是令人十分惊佩的。他在校正《嵇康集》文字的同时,还广泛地搜集嵇康著作的逸文,并作了认真的考证。大约在写作《嵇康集序》的同时或稍前,鲁迅写了《嵇康集逸文考》和《嵇康集著录考》两篇文章,就是在校勘《嵇康集》的基础上所取得的研究成果,也是为进一步研究和整理嵇康著作所积累的基本资料。

过了两年,鲁迅又一次综合和总结了有关《嵇康集》研究的成果,写出了《嵇康集考》(见《历史研究》1954年第2期)。在《逸文考》、《著录考》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些案语,并补充了《考目录及阙失》的部分。他说明:“抄本与刻本文字之异,别为校记。今但取抄本篇目,以黄省曾本比较之,著其违异;并以概众家刻本,因众本大抵从黄刻本出也。有原本残缺之迹,为刻本所弥缝,今得推见者,并著之。”这就是在文字异同之外,校比各本篇目的异同存亡,从而考证古本的本来面目。《考逸文然否》这一部分是在广泛搜罗逸文之后,又加以考证,辨别其真伪。这篇《嵇康集考》与《嵇康集》的校记互为补充,相辅相成,是鲁迅长期(约十三年以上)以来校勘《嵇康集》的科学成果。《嵇康集》的校定为我们整理古籍提供了一个典型的范例,从中大致可以得到这样一些启发。

第一,校勘古书一定要详细地占有材料。像《嵇康集》那样选用丛书堂钞本作底本,又用五种不同刻本作了对校,又广泛地采用总集、类书和古籍旧注所引的单篇、残句进行他校,才能博采众长,为读者提供完备的、而又是经过核实的资料。

第二,校勘应该和考证工作结合起来。像《嵇康集》那样在校正文字之外,还对卷数及名称、目录及阙失、佚文然否进行了详细的考证,才能对古籍作出全面的整理。校勘工作不同于机械的校对,就在于它不仅记述文字的异同,而且要作出是非优劣的判断,还要比较篇目的多少,辨别佚文的真伪,并从而考证版本的源流。这是整理一本书的全过程。

第三,校勘古书一定要保持谨严的工作作风,遵守一定的体例。像《嵇康集》那样虽然早经断定丛书堂钞本是佳本,“世间已无更善于此者矣”,然而还是要用黄省曾刻本来校补它,使之“兼具二长,乃成校胜”。鲁迅既作出了抉择,认为原钞的“佳字甚多”,所以“排摈旧校,力存原文”,同时又参校各本,一一著其异同,“以备省览”。这样既不是客观主义地罗列各本的异文,不置可否,使读者无所适从;也不是简单地择善而从,把义得两通或似是而非的异文一概摒弃,而是兼存了各本的特点,便于读者作进一步的研究。只有古书中常见的通假字和异体字,才不再逐一出校,“以省烦累”。这正是鲁迅借鉴前人旧校的教训,避免了“删易任心”、“灭尽原文”的片面性。

当然,《嵇康集》是一种带有考异性质的集校本,是供研究者参考的,并不是所有的古书都需要作这样详尽的校勘。倘使作为一个比较普及的读本,就可以在校勘之后,提供一个择善而从的定本。如《唐宋传奇集》鲁迅也曾作过比较仔细的校勘,就没有附校记。他在序例中说明:“本集所取文章,有复见于不同之书,或不同之本,得以互校者,则互校之。字句有异,惟从其是。亦不历举某字某本作某,以省纷烦。”对于不同的书,应该采取不同的校勘方法,这是不言而喻的。

三 论标点

现在重印古书,一般总得加上标点。排印书而没有标点,将会令人无法卒读。像《四部备要》那样的号称聚珍仿宋版,虽然保存了一些古书格局,但是也不受读者欢迎了。所以标点是整理古书的一项基本功。鲁迅先生对于古书的标点,曾发表过不少议论,主要是批评当时重印古书的人工作不认真,胡乱标点,贻误读者。鲁迅经常关心古书的校点重印,他说汪原放先生标点和校正的小说,“虽然不免小谬误,但大体上是有功于作者和读者的”(《望勿“纠正”》),对于这样的工作,充分肯定了它的作用。后来,他在《病后杂谈》中提出:“现在的意见,我以为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笔记来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处的。但是要认真,用点工夫,标点不要错。”这个要求是很高的,“标点不要错”,这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但是做起来实在不容易。即使标点者是学有专长的学者,也经过反复推敲,然而印出书来也还难免有一些可议之处,往往还要经过广大读者的纠正和多次的勘误,才能把错误减少到最低限度。可见,“标点古文,确是一种小小的难事”。

由于古书的情况复杂多样,各有特点,想要告诉别人标点应该怎么点,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用点错了的实例作为教材,告诉别人不该怎么点,倒还可以从中总结一些经验教训。鲁迅在《马上日记》中举过一些标点错误的例:


……那时大概是想要做一篇攻击近时印书,胡乱标点之谬的文章的,废纸中就钞有很奇妙的例子。

……

“袁石公典试秦中。后颇自悔。其少作诗文。皆粹然一出于正。”(上海士林精舍石印本《书影》卷一第四叶)

“考……顺治中,秀水又有一陈忱……著诚斋诗集,不出户庭,录读史随笔,同姓名录诸书。”(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本《水浒续集两种序》第七叶)

标点古文,确是一种小小的难事,往往无从下笔;有许多处,我常疑心即使请作者自己来标点,怕也不免于迟疑。但上列的几条,却还不至于那么无从索解。末两条的意义尤显豁,而标点也弄得更聪明。


引用者按:前面还有两个例子,这里从略了。后两条“意义尤显豁”的例子,鲁迅并没有指明错在哪里。前一例原本只是断句,大概“其少作”三字应该连上一句“颇自悔”作一句读;后一例出于著名学者胡适的著作,在“著……诸书”中间插上“不出户庭”四字未免奇怪,看来应该把“不出户庭录”五字标作书名。

后来,鲁迅又在《点句的难》中说:


看了《袁中郎全集校勘记》,想到了几句不关重要的话,是:断句的难。

……

古文本来也常常不容易标点,譬如《孟子》里有一段,我们大概是这样读法的:“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但也有人说应该断为“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的。这“笑”他的“士”,就是先前“则”他的“士”,要不然,“其为士”就太鹘突了这种读法最早见于宋刘昌诗《芦浦笔记》,赞同此说的有周密、陆容、杨慎、李豫亨等人;清人阎若璩不同意这样读法。参看杨树达《古书句读释例》。。但也很难决定究竟是那一面对。

不过倘使是调子有定的词曲,句子相对的骈文,或并不艰深的明人小品,标点者又是名人学士,还要闹出一些破句,可未免令人不遭蚊子叮,也要起疙瘩了。嘴里是白话怎么坏,古文怎么好,一动手,对古文就点了破句,而这古文又是他正在竭力表扬的古文。破句,不就是看不懂的分明的标记么?说好说坏,又从那里来的?

标点古文真是一种试金石,只消几圈几点,就把真颜色显出来了。


鲁迅在这里是有意要讽刺一下某些“反对白话,或并不反对白话而兼长古文的学者们”的,不过还没有举出实例,之后在《骂杀与捧杀》中却点了一下:


人古而事近的,就是袁中郎。这一班明末的作家,在文学史上,是自有他们的价值和地位的。而不幸被一群学者捧了出来,颂扬,标点,印刷,“色借,日月借,烛借,青黄借,眼色无常。声借,钟鼓借,枯竹窍借……”借得他一塌胡涂,正如在中郎脸上,画上花脸,却指给大家看,喷喷赞叹道:“看哪,这多么‘性灵’呀!”……上面这段引文应标点作:“色借日月,借烛,借青黄,借眼,色无常。声借钟鼓,借枯竹窍,借……”


后来,鲁迅在《“题未定”草》(六)中又提到了古文的标点问题:


标点古文,不但使应试的学生为难,也往往害得有名的学者出丑,乱点词曲,拆散骈文的美谈,已经成为陈迹,也不必回顾了;今年出了许多廉价的所谓珍本书,都有名家标点,关心世道者惄然忧之,以为足煽复古之焰,我却没有这么悲观,化国币一元数角,买了几本,既读古之中流的文章,又看今之中流的标点;今之中流,未必能懂古之中流的文章的结论,就从这里得来的。

……

例如罢,我买的“珍本”之中,有一本是张岱的《琅嬛文集》,“特印本实价四角”;据“乙亥十月,卢前冀野父”跋,是“化峭僻之途为康庄”的,但照标点看下去,却并不十分“康庄”。标点,对于五言或七言诗最容易,不必文学家,只要数学家就行,乐府就不大“康庄”了,所以卷三的《景清刺》里,有了难懂的句子:

“……佩铅刀。藏膝髁。太史奏。机谋破。不称王向前。坐对御衣含血唾。……”

琅琅可诵,韵也押的,不过“不称王向前”这一句总有些费解。看看原序,有云:“清知事不成。跃而询上。大怒曰。毋谓我王。即王敢尔耶。清曰。今日之号。尚称王哉。命抉其齿。王且询。则含血前。淰御衣。上益怒。剥其肤。……”(标点悉遵原本。)那么,诗该是“不称王,向前坐”了,“不称王”者,“尚称王哉”也;“向前坐”者,“则含血前”也。而序文的“跃而询上。大怒曰”,恐怕也该是“跃而询。上大怒曰”才合式,据作文之初阶,观下文之“上益怒”,可知也矣。”据抄本《琅嬛文集》,文中两“询”字均当作“訽”,见《学林漫录》第四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黄裳《张岱〈琅嬛文集〉跋》。

纵使明人小品如何“本色”,如何“性灵”,拿它乱玩究竟还是不行的,自误事小,误人似乎不大好。……


鲁迅对于这种标点的错误,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指出“自误事小,误人似乎不大好”,这是从广大读者的要求出发的。鉴于当时重印古书的工作并没有明确的指导思想,所以他一再提出“认真读书的人,一不可倚仗选本,二不可凭信标点”。甚至还不无愤慨地说,“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病后杂谈之馀》)。鲁迅先生的有些话,在当时是有为而发的,但它的基本精神,直到今天对于我们也还有启发作用。整理出版古书,是要为今天的读者服务的,就应该认真做好标点工作,不要使读者再发出“不可凭信标点”的慨叹。我们既不能知难而退,望而却步;更不能掉以轻心,乱点一通。如果学习了鲁迅那种为读者服务、向读者负责的工作态度,又对古书“断句的难”作了充分的估计,勤学勤查勤问,做到像鲁迅所提出的“要认真,用点工夫”,那么标点古书的水平总是可以逐步提高的。

1981年为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作

(原载《编辑之友》198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