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忘斋文选(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文丛)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漫谈古书的标点

标点是当前整理古籍的一项重要任务。古代的版刻书一般没有标点,只有少数书上刻了断句,极少数的书上附有批点。但古人并不是没有认识到标点的作用。早在先秦的《侯马盟书》上就有表示断句的楔形横点,研究者认为这是现见最早的标点符号。秦汉竹简上往往有“”、“·”等符号,表示停顿或分段。再证以《说文解字》里对“”、“丶”等字的释义,足以说明汉代已有多种表示句读的符号,不过并不是普遍使用,而是在容易发生歧义的地方用以提示读者注意。古人读经凭经师传授,就包括句读在内,史部、子部的书也是如此。如马融从曹大家受《汉书》句读(《后汉书·班昭传》),高诱从卢君受《淮南子》句读(《淮南子叙》)。可见他们书上的句读是作为家学传授,轻易不能公之于世,所以句读也容易失传。唐以前的写本一般不加句读,只有通俗文学如敦煌写本《维摩诘经讲经文》(文殊问疾)在每一句下空一格表示停顿,大概是为了便于普及而设。但古人读书还是要点的,大多是边读边点,作为一种阅读能力的训练。所以唐人李匡文在《资暇集》中说:“学识如何观点书。”点书需要有丰富的学识,在古人就是如此。

皇家秘府的藏书可能很早就有了句读本。后魏孙惠蔚曾上疏请校补秘书,说:“臣今依前丞臣卢昶所撰《甲乙新录》,欲裨残补阙,损并有无,校练句读,以为定本,次第均写,永为常式。”(《魏书》卷八十四)既然是“校练句读以为定本”,那么官府所藏的秘书就应该都已加上句读符号了。在雕版书流行之后,由于刻板的困难,一般还是不加句读的。因而引起一些理解上的分歧,也在所难免。后来对于经书的刻印,就有加圈点的尝试。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二《刻书有圈点之始》说:“刻本书之有圈点,始于宋中叶之后。岳珂《九经三传沿革例》有圈点必校之语相台岳氏刻书采用到了廖莹中刻本,已在岳珂身后,实非岳珂所刻。参看《中国版刻图录》第二九八图的解说。,此其明证也。”这个说法还可以商讨。相台岳氏的《九经三传沿革例》中明白说到:


世所传九经,自监、蜀、京、杭而下,有建安余氏、兴国于氏二本,皆分句读,称为善本。


又说:


监、蜀诸本,皆无句读,惟建、监本始仿馆阁校书式,从旁加圈点,开卷瞭然,于学者为便,亦但句读经文而已。惟蜀中字本、兴国本并点注文,益为周尽。


《沿革例》的话有含混的地方,前面说自“监、蜀、京、杭而下……皆分句读”,后面则说,“惟建(疑有脱讹)、监本始仿馆阁校书式,从旁加圈点”,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有圈点本,还不大清楚。据《五代会要》卷八记载:


后唐长兴三年(932)二月,中书门下奏,请依石经文字刻九经印板。敕令国子监集博士儒徒,将西京石经本,各以各业本经句度钞写注出,子细看读。然后顾召能雕字匠人,各部随帙刻印板,广颁天下。……


“句度”即“句读”,如李匡文《资暇集》说:“点书之难,不唯句度义理,兼在知字之正音借音。”皇甫湜《答李生第二书》说:“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九经的句度既经国子监召集博士儒徒按所业本经钞写注出,显然就是为了刻板需要而加的。可惜现在见不到五代刻本的九经,无从印证。总之,刻本书之有圈点,可能还早于南宋,所谓“宋中叶之后”的说法未免太泛。至于元明以后,刻书加圈点的就逐渐多起来了。钱泰吉《曝书杂记》载有“元人标点五经”、“四书标点”,但未必是刻印时所有的。“标点”一词,始见于《宋史·何基传》。何基的老师黄榦,曾有《勉斋批点四书例》,元程端礼的《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中曾引录其例,除了句读之外,还有点抹。点抹分为红中抹、红旁抹、红点、黑抹、黑点,那是用朱笔、黑笔加在书上的批点,提示义理章法,和标点作用不同。句读例则分别说明句和读两种点法,相当于现代的句号和逗号,而且还举了多种实例,可以看出当时人对于句子的语法概念。尽管宋代的馆阁校勘法,已经规定了:“侧点为句,中点为读,凡人名、地物名并长句内小句,并从中点。”但后世刻书,大多数还是只用句侧加圈表示断句,不分句、读,只有少量刻本加了中点或旁点,至于朱墨套印的批点本,更是罕见的精刻本了。

限于板刻的条件,古书多数还是不加圈点。有人为了指明句读的分歧或避免读者的误解,只能用文字来表达。如明焦竑《焦氏笔乘》续集卷五《句读》条说:


尝观李彦平读《礼记》,“男女不杂句坐不同句柂枷不同句巾栉不亲授句”程伯淳读《孟子》,“至大至刚以直句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姚宽读《左氏春秋》,“故讲事以度轨句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句采谓之物”。又“闻(晋公子)骈胁欲观句其裸浴句薄而观之”。费补之读《汉书·卫青传》,“人奴之句生得无笞骂即足矣”。杨用修读《史记》,“(高祖)与父老约句法三章耳”。皆妙得古人之旨,是正沿承之误。(标点是引用者所加)


这些地方都只用一个小的“句”字旁注句下,表示停顿(不分句或读),就代替了标点符号。元人杨维桢在自己的文集里间或加几个小“句”字表示断句,以免读者误解,如《四库总目提要》所指出的:“观其于句读疑似之处,必旁注一‘句’字,使读者无所歧误。此岂故为险僻,欲使人读不可解者哉。”清初人钱谦益《跋淳熙九经后》说:


淳熙九经,点断句读皆精审。如《论语》:“《书》云句孝乎惟孝句友于兄弟。”又:“甚矣句吾衰也久矣句吾不复梦见周公。”又:“予不得视犹子也句非我也夫句二三子也。”《中庸》:“所求乎子以事父句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句未能也。”皆与今本迥别,学者宜详考之。(《初学集》卷八十三)


他指出了淳熙九经句读的独特之处,也说明了古书加句读的必要。要不是淳熙九经书上刻有圈点,又怎能知道前人和今人在理解上有什么不同呢。

除了用“句”字表示断句,古人对引文也有加文字说明的。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引书都说明以上某人说,例如卷一《廋词》条:


《太平广记》引《嘉话录》载:“权德舆言无不闻,又善廋词。尝逢李二十六于马上,廋词问答,闻者莫知其所说焉。或曰:‘廋词何也?’曰:‘隐语耳。《论语》不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此之谓也。'”已上皆《嘉话》所载。予按,《春秋传》曰:“范文子莫退于朝。武子曰:‘何莫也?’对曰:‘有秦客廋词于朝,大夫莫之能对也,吾知三焉。'”“楚申叔时问还无社曰:‘有麦麹乎,有山麹乎?'”盖二物可以御湿,欲使无社逃难于井中。然则廋一字虽本于《论语》,然大意当以《春秋传》为证。东坡和王定国诗云:“巧语屡曾遭薏苡,廋诗聊复托芎。”(标点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一版,书名号是引用者补加)


吴曾引书加了“已上皆《嘉话》所载”的说明,表示引文的下限,可以说是很精细的了。然而引文中还有对话,引文之后又有作者自己引的书,范文子和楚申叔两件事并不相关,而且并非都出于《春秋传》按前引范文子事实出《国语·晋语》五,楚申叔事见《左传》宣十二年,“申叔时”当作“申叔展”。。如果没有引号,还是分辨不清。可见用文字说明引文的起讫还解决不了多少问题。此外还有用夹注一个“止”字表示引文下限的,如文莹《湘山野录》卷中载吴越王唱《还乡歌》,在歌词末尾注一“止”字。

从上面引述的一些事例,就可以说明古书标点是文化学术发展的需要,也是印刷技术进步的产物。清代刻书,除了句读,已有标示人名、地名之类的符号。到了民国初年,随着新文化的兴起和铅字印刷术的运用,才出现了新式标点。1919年,教育部根据国语统一筹备会的议案,颁布了新式标点符号,有句号、点号、分号、冒号、问号、惊叹号、引号、破折号、删节号、夹注号(即括号)、私名号、书名号,共十二种。这套标点符号,就为我们今天所用的标点符号奠定了基础。此后,还有人作了一些补充,如从点号“, ”分化出一个顿号“、”,专用于比较短暂的停顿。还有人把私名号分析为几种,如我手头有一本1926年扫叶山房排印本的《燕山外史》,就用——表地名,表国名,表年号。这种标点符号并没有得到推广。新中国成立之后,1951年9月由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编著并公布了新的标点符号使用法,共有十四种符号。除正式增加了顿号之外,又新增了一种着重号,还有几种符号的名称改变了。新式标点符号是为现代汉语制定的,但是对古代汉语也同样适用,我们标点古书基本上就用这套符号,只在个别地方作了一些变动。目前,为了减少标点、编校、排版工作中的困难,还有相当一部分新印古书没有用全套的标点符号,即省略了专名号,书名号改用《》排在行内。这只能说是权宜之计。

今天我们替古书加标点,当然有许多困难。因为语言文字上有不少障碍,而且不了解作者的原意,只能靠揣摩语气,代古人立言。再说,古书里本来有一些疑义,前人在理解上就有分歧,标点时既不能并存两说,也不能回避矛盾。不像校勘工作,可以只校异同,不定是非,或者只在校记里表示某种倾向性的看法;也不像注释工作,遇到难点可以老老实实地说是“未详”、“待考”,甚至避而不论。从这点上说,标点是古籍整理中最费劲的工作。这里不妨举两个实例来讨论。

《史记·儒林列传》有一段话:


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中华书局标点本,1982年第2版3125页)


《汉书·儒林传》有相似的话:


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中华书局标点本,1962年第1版3607页)


两本书的标点不同,表明理解不同,到底哪个对呢?两种点法似乎都可以讲通,但追究起来,《史记》的点法是有根据的。王念孙在《读书杂志》(《史记》六《因以起其家》条)中提出:“起,兴起也。家,家法也。”他认为应该把“因以起其家”读作一句。王国维《史记所谓古文说》就采取了这个说法(《观堂集林》卷七)。当然,“因以起其家逸书”也可以和孔安国献古文《尚书》一事相联系,解释为把家里的逸书献上皇帝。这本来是一件有争论的疑案,一时不易下结论。

又如《史记·留侯世家》中的一段:


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


这段文章一共有七个“未能也”,而张良还讲到“其不可八矣。”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举此作为“一人之辞而加曰字例”,认为:“此下凡不可者七,皆子房自问自答,至‘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始为汉王语。”(说本阎若璩《四书释地》)这个说法值得参考。从文字来看,写得非常精采,一层层分析,一段段追问,结构严整,不像是当时问答之辞的记录,有可能是司马迁摹仿枚乘《七发》等文而拟写的辞章。但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并没有采取这个说法,而把七个“未能也”都加上了引号,看作汉王的答话。那样标点当然也不能说错。然而古书里的确是有自问自答之辞的,标点时应该考虑到这种情况。

这两个例子都是比较难处理的问题,如果照自己的理解点了也不算错,所以不妨存疑。目前比较突出的是有许多有书可以查证的问题,我们没有去查,或者不知道怎么去查,因而造成了一些“硬伤”性的错误。新印的古书中,有相当一部分标点错误比较多,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常识性错误,例如把诗点成了散文,把五言诗点成了七言,把一副对联点成好几截,把常见的人名、书名标错了,对常见书的引文不加查对而随意加上引号,等等,亡羊多歧,不一而足。这些问题经常引起读者的批评,在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编印的简报上也常有披露。批评对我们的工作是一种促进和鞭策,但收效甚微,新版书上的问题还是日出不穷。这说明我们编辑工作者粗疏轻率,把关不严;另一方面也暴露了当前古籍整理工作中的薄弱环节,人才缺乏,知识结构不完善。

古籍整理可以说是一门边缘性的科学,涉及的面很广。除了某一学科的专业知识和古代汉语的修养之外,还需要多方面的历史文化知识。目前老一辈的专家学者大多任务很重,没有馀力从事古书的标点工作。中青年同志一般地知识面较窄,或者说是专业知识太“专”,对古代文献缺乏广泛的了解。我们在工作中接触到一些同志,他们学有专长,在专业范围内已有相当的成就,写的论文或专著也有一定水平,但是在古籍整理上却不免捉襟见肘,特别在标点上往往出现一些出人意外的错误,不能反映出他们实有的水平。稍加推究,这不仅是知识局限的问题,而且还有工作作风不严谨的问题。粗疏臆断,掉以轻心,是造成失误的主要原因。有的同志虽然承担了古籍整理的任务,但对标点工作却没有认真对待,不愿全力以赴。这里面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原因之一是学术界不把标点古书看作一项科研成果,而个别整理者自己也不把它当作科研项目来对待。当然,对于古书,也要区分不同的类别和层次,如白话小说和五七言诗之类,就不能和经史文集相提并论。内容比较复杂的书,如果认真对待,精益求精,如尽可能地查对一下可以查到的引文和人名、地名、书名、官名等,点好了,其贡献并不在一篇论文之下。标点古书是“一人劳而众人逸”的美事,可以让更多的读者不必再在“离经辨志”的句读问题上化费许多时间。中国的目录学、版本学是从校雠学分化出来的。尽管至今还有人不承认目录学、版本学的独立地位,认为还应该用校雠学来概举目录、版本、校勘的全部知识,但目录学、版本学终于从附庸而蔚为大国了。现在标点古书还没有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它似乎只是古籍整理的一道基本工序,但随着学术研究的发展,将来未必没有可能会形成一门古书的标点学。从实践提高到理论,是一切科学发展的必由之路。

新式标点是二十世纪出现的新事物,给古书加标点是二十世纪古籍整理者的历史任务。十八世纪的学者,在古籍整理上做出了不少贡献,他们主要在校勘和训诂、考证方面开拓了新的领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二十世纪的古籍整理,应该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首先要在标点上付出努力,认真提高质量,做到有功古人,嘉惠后学。鲁迅曾不胜感慨地说:“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妄行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馀》)这在当时是有为而发的,不免有些偏激,但是对我们今天也还有一定的警诫作用。因为,正如中央关于整理我国古籍的指示所指出的:整理古籍,把祖国宝贵的文化遗产继承下来,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工作。而标点则是整理的第一关,搞得不好,就难免有厚诬古人、贻误后学之讥。我们对标点古书的意义,对标点古书的难度和目前实际工作中的问题,应该有一个充分的估计,然后才能采取积极措施,进一步提高古籍整理的学术水平。

(原载《古籍整理与研究》1987年第2期)


附记:1996年6月1日,国家技术监督局又发布了经过修订的《标点符号用法》,有一些新的规定,以后应以此为准。


又:据陈尚君先生《〈宣室志〉作者张读墓志考释》披露,唐龙纪元年(889)徐彦若撰《张读墓志》碑文中有“句绝”小字夹注。作者在文中自注“句绝”以表断句,我所见似以此文为最早。2017年7月31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