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自然与文化对立?
在达尔文的时代,世俗思想家和精神领袖都认为,文化是某种“高级”力量的表达形式,而不是生存斗争的渐进产物。在那些岁月里,听到“文化”一词时,他们可能会把手伸向《圣经》或莎士比亚。换言之,他们把语词的“适应力”归因于上帝或艺术,而不是归因于进化;在那个时期,艺术本身真正被神圣化,艺术与“文明”相对,也就是与产业、现代性、城市生活和政治相对。这一路径把文化视为宗教的现代替代物,在“高”文化理论家里很流行,从马修·阿诺德到肯尼斯·克拉克 注25,理论家们无不青睐这一路径。他们认为,文化是“思想和话语最优秀的精华”——不容与世俗的获益和赚取混淆,而在日常事务中,你能期望的却是“适者生存”的证据。
彼时的理论家构想与文化相对的自然时,可能不会像托马斯·哈代注26为泰坦尼克号创作诗歌(1915)那样发挥想象力。泰坦尼克号沉没了,那是异化、冷漠、虚荣的制造——是哈代所言“丑陋、黏湿、无声、冷漠”的怪物,却与“生命的骄傲”绝然对立。如此构想的自然与人的关系是敌对的关系。自然冷漠而敌对,需要人去驯服、开化、驾驭,在“蛮荒”的非洲、澳洲、美洲和亚洲殖民地,新获得的土地和人民尤其需要被驯化和开化。与这一观念对立的是神圣和艺术灵感的人类文化;在人类文化里,生存“斗争”的形式是哲学、艺术等想象力的发挥,其成果是独步天下的才俊创造的,目的是为“启蒙”和“完善”(Arnold 1869)。
自然选择的观念不仅把上帝排除在它描绘的画面上,而且把“思想”拉下马。至少自文艺复兴起,个人身份的观念就位于西方知识的核心,并透过笛卡尔 注27 的自我观念而被广泛接受。个人身份的观念与进化的观念是不可调和的。进化与个人不能混合。进化需要种群;个人及其观念和想象只不过是基因的载体,只不过是适应的随意载体而已。看来,初期的理论家认为,虽然个人有语言、文化、生命的骄傲,有各自的意义、身份、社会关系,有自己的技术、制度和网络,有各自想象、描绘和论辩的表达,但个人是不能用进化手段“被认识”的。达尔文笔下的“崇高的伟力”(exalted powers),包括社会的和思想的伟力,竟然是个人脑子之外的机制引起的——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实际上,达尔文的精神导师、地质学家查尔斯·赖尔(Charles Lyell)假设,文化使进化驻足不前。他生造那句颇为流行的话:“思想高于物质”(mind over matter)。
可以说,在地球生命的地质期里,地球绝不只有物质的倾向,感知、本能、高级哺乳类接近理性的智能被引进地球,最后是人类可改进的理性被引进地球——这样的假设给我们提供的是“思想日益宰制物质”(ever-increasing dominion of mind over matter)的画面。(Lyell 1863)
达尔文关于物种和语言“奇异相似”的进化机制的直觉没有落地生根,这不足为奇。人们难以接受生物进化的意蕴,难以接受文化演化的观点;1860年,牛津主教质问赫胥黎那段话颇为著名。他问,达尔文的猴子血统是从祖父那边遗传传下来的,还是从祖母那边遗传传下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