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科学:故事、亚部落、知识与革新的自然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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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叩问悠悠地球

现代人竟然是进化而来的,这一观念使一些现代人大吃一惊。有一件艺术品具有奇异的魅力,使人难以抗拒;它捕捉了这样一个瞬间:一切知识开始使人豁然开朗,不仅使科学家顿悟,而且使所有人有所领悟。试想这是众多复杂系统撞击的时刻,开天辟地第一次,意义由此而生;普通人觉得,进化的新观念有意义,而且进入了“普通文化”领域(Williams 1958)。

威廉·戴斯(William Dyce)曾画过一幅画,题名“肯特郡佩格韦尔湾:1858年10月5日的回忆”。作画的时间是在1858年和1860年之间。1894年伦敦的泰特美术馆“为国家”买下这幅画。2009年,这幅画抵美国参加达尔文诞辰200周年、《物种起源》问世150年展览。不久前,《佩格韦尔湾》又在英国的“前拉斐尔派注28:维多利亚时代的前卫艺术家”展会(2012-2013)上展出。

这幅画发挥了艺术的一切功能:让观者能看懂画的视点(Lotman and Shukman 1982),非常复杂系统糅合成了有意义的经验形象。题名里的地点是肯特郡佩格韦尔湾,时间是1858年10月5日(周二),暗示特殊意义的事件。白垩崖上方的天空昏黄,混沌不清,但朦胧中隐约可见多纳蒂彗星,19世纪最明亮的彗星之一。这一日,多纳蒂处在近日点,因而最明亮。在下午的阳光下,这个游荡的星星能看见,其他星星是看不见的。这使人注意宇宙的无限和宏阔,以及我们对宇宙的无知;彼时,一般人才刚刚开始猜想宇宙的宏大。

虽然彗星有预兆的意义,前景里的人物似乎并不注意它。相反,他们俯身向下看;巡查低潮露出的海滩,闲暇而好奇的人都这样做。但这里隐藏着大量的信息。佩格韦尔湾很受游人欢迎,有大量的海胆和贝壳的化石,以及海百合茎,在崖壁和前滩的白垩和燧石里都很容易找到。有些地方的化石厚达几百英尺,白垩纪的有孔虫和其他海洋生物难以计数,亿万斯年,堆积在一起。

无疑,寻找大化石是儿童游戏的乐趣,但对画家威廉·戴斯而言,那是令人恐怖的预兆。戴斯是“高级圣公会人士”,反进化论(Rothstein 2009)。他1858年动笔的“回忆”于次年完成,那正是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的1859年。回忆刚刚过去的海滩游,他似乎在描绘失去的纯真;化石的真正意义是,地球的悠久胜过《圣经》记事;在这里,化石的真正意义一目了然了,连儿童也看得清。

他们的头顶上有彗星,脚底下有白垩。照看这些儿童的是父亲,画里表现的是他的家人,妻子、儿子、两个女儿(Barringer 1999)。在家庭层面,戴斯表现的,似乎不限于维多利亚时代人滨海游的渴望:这是舒适的中产阶级的休闲放松追求;火车把一拨又一拨的度假人送到肯特海滨,他们离开熙熙攘攘、欣欣向荣的伦敦,来到拉姆斯盖特等滨海小镇。威廉·戴斯并非来此度假的唯一有良好教育的人。此前不久,奥古斯塔斯·普金(Augustus Pugin)就葬在拉姆斯盖特镇的崖顶上。普金是激进的建筑设计师,他复兴哥特式建筑,因设计英国议会大厦的内装潢而著名,内墙的贴面是黑色、冷面而俊美的燧石,材料就取自这里的崖壁。稍后,该镇是卡尔·马克思及其女儿们喜欢游览的目的地,他们一家经常来这里的沙滩徜徉,马克思的孙子埃德加就是在拉姆斯盖特镇降生的。(McLellan 2006)

维多利亚盛期的繁荣和资产阶级家长的地位并未使画家戴斯感到慰藉。表现小石子的细腻手法展示“科学精致和想象瑰丽”的最新成就;泰特美术馆的展览将这一手法和前拉斐尔派运动联系起来。该画派的要人之一但丁·罗塞蒂 注29 就葬在附近的伯青顿村。但戴斯的艺术和审美现代主义与他的信仰不匹配。像莎士比亚天鹅绝唱《暴风雨》里的圣人普洛斯彼罗一样,戴斯在两个时代之间挣扎,他表现的变化将替代他自己的知识和力量。像普洛斯彼罗一样,他仿佛在问自己的孩子:“你们追求什么/在时代黑暗的背影和深渊里?”和普洛斯彼罗不一样,他可能害怕在海滨找到的东西——肯定有被废黜的祖先,那是亿万斯年前的祖先,而不是被伤害的父亲,把神灵和人类都拉下马,因为这个祖先可以一直回溯到孩子们从白垩里撬出来的海胆化石。戴斯画的是郊游野餐呢?抑或是现代主义的“黑暗的心”——“恐怖、恐怖”?

值得注意的是,戴斯表现的这家人注意力分散、各干各的、彼此隔离;虽然是一组人,他们却罕有互动,看着不同的方向;在熟悉而陌生的环境中,不同源头、令人困惑的信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唯有衣装与相同的活动显示他们的一致性。他们是个人,尚不是个性十足的人,悬停在时间的永恒(与化石一道)和空间的无限(与彗星一道)中,彼此得不到什么帮助。然而,和画家及观者一道,他们组成一个基本的部落式的家庭单位或曰“我们”群体。无论戴斯是进化论者,或反进化论者,他描绘的是身处自然里的家人,他那典型的前拉斐尔派画风注重细节,而细节透露的信息胜过他本人所知的信息。

画布里这方天地浓缩了多层次的意义,佩格韦尔湾处处透露出这样的力量,因为这一段不起眼的海岸富有传奇色彩。这是征服不列颠的撒克逊王亨吉斯特和霍萨登陆的地方,希波主教 注30 也在此登陆,他把基督教传给萨克逊人(艾比斯费列附近有一个纪念十字架)。在《每日邮报》的支持下,古欧维京人的长船“休京号”的复制品永久落户这里(1949年从丹麦开往这里以庆祝维京人入侵1500年)。罗马人也是在这里登陆的,他们最早的“首都”在佩格韦尔湾对面的里奇伯勒。在戴斯的画里,太阳正在里奇伯勒西沉。罗马人的记忆依稀见于拉姆斯盖特镇(Ramsgate意为Romans Gate)。换言之,佩格韦尔湾是外来影响传递给英格兰的门户,自古如此。本书作者之一的哈特利在此度过童年,浸泡在这里的氛围中,观察这些崖壁,完成了A级地理学作业。不久,喷气机时代的能量降临,这里变得嘈杂,带一丝未来主义色彩,令人害怕;因为修了气垫船码头,巨型的气垫船在这里和法国之间穿梭,半小时一班:

作品的景象有怪诞之美,同时也反映令人不安的焦虑,那是永恒与短暂、神圣与凡俗不匹配的焦虑,与达尔文理论至今激发的焦虑不无相似之处。(Rothstein 2009)

这令人不安的焦虑至今犹存,那是个人意识的渺小和宇宙时空的浩瀚继续“不匹配”的焦虑。作品捕捉住了进化文化与普通文化在“公共思想”中首次相联的一刻:

崖壁、彗星和贝壳暗示悠悠地球隆隆作响的过程,潮涨潮落、前景中精神不集中的孩子、画家的浮想联翩,这样的日常经验都是在悠悠地球的背景中展开的。(Rothstein 2009)

在以下各章里,我们把进化分析的长镜头从崖壁和彗星里能看到的“悠悠地球隆隆作响的过程”移开,转向“日常经验”里的此地此刻,以便把文化研究本身建成一门进化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