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创造杂质的中国属性
相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而言,“身在何处?”与“从何处来?”的双重问号,不断质疑海外华人的身份,他们比中国人更迫切于解释“我是谁”的存在处境。
以新加坡土生华人为例,他们虽然不会或不愿说华语,但仍认同以血统、姓氏、习俗、信仰为华族核心价值观,并进而创造出自己的语言及文化典律。虽然受限于华文读写能力不足,但是有些土生华人仍努力研读英文版本的四书五经等典籍,他们对“传统”中华文化的了解,并不亚于许多身在“中原”的中国人。此时如果以严格的同文同种定义,否定他们的“中国属性”,这种纯以华语能力作为检验中国属性的准则,是十分狭隘的观念,完全忽视且未考虑海外华人“身在何处”的实际处境。
中国作家王安忆在一个关于华语问题座谈会上,曾公开表示她“为新加坡担心的是在于它没有一个彻底的纯粹的语言”。并认为“新加坡的问题并不是说不说华语的问题,而是它必须要有一个完整的语言的问题。这语言应当不仅是工作的、科技的、实用性功能的语言,还是文化的、情感的语言。所以,假如它能够将英语掌握得如同英语社会那么纯熟与精深,就不必非要说汉语。”(王安忆,1996:218)
王安忆建议没有能力讲纯粹华语的新加坡华人干脆放弃华语,努力改学纯正英语,她内心充满着对使用混杂语言的新加坡华人的怜悯。许多尊崇“正统”的中国人无法了解新加坡华人为何不要求自己讲一口“标准”、高纯度的华语或英语,甚至还自认中英夹杂的语码为本土特色39。他们无法了解本土化的语言夹杂现象,其实正反映多元文化的本质,身具多元文化属性的人不见得比单一属性的人低下。不觉得“羞愧”的新加坡或其他海外华人,甚至认为自己可以善用跨边界的游动优势,“颠覆”原来祖国或当地国的语言霸权,创造多种文化或历史诠释的可能性40。
新加坡华人比海外其他地区移民幸运的是,新加坡华人拥有国家主权及政策制定权,政治领导者也可以自由地视政治、经济与社会的需要,主动调整国民的华语接触度与中华文化认同。或许新加坡人的华语程度有高有低,但他们都可以很自信地表明自己是“新加坡华人”,也不会因此对自己的文化源头何在而感到困惑。新加坡华人不必像其他地区的华人移民常常困扰于“会不会说中国话”,新加坡华人拥有的自尊与信心,丰富了中国属性的内涵,更让它多了份务实弹性及创造活力。
以活跃于国际剧坛的新加坡剧场导演王景生为例,2002年6月他受委策划德国柏林“正在过境”( In Transit)艺术节;紧接着他导演的音乐剧《牛郎织女》也在美国林肯中心开演;他的最新作品《寻找:哈姆雷特》(Search: Hamlet)近日也在丹麦成功演出。王景生接受新加坡华文媒体专访时却表示,他渐行渐远后,越感觉到本土化的必要。他说,在国外看戏,当演出能让他更了解作品来源地的情况,往往特别感人,而“我的作品,也在叙述我所来自的地方的人类处境”41。
兼通中英双语的王景生正是因为他杂质的新加坡本土特色,才能在国际剧坛占有一席之地。再以在美国声名大噪的华裔美籍作家谭恩美(Amy Tan)、徐忠雄(Shawn Wong)、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赵健秀(Frank Chin)等人为例,他们书写漂泊离散、忧喜参半的华裔家族史,以英文为主要基调的作品中,大量出现斜体拼音式的华文、中国俗语或俚语,这种杂质英语明示了使用语言的主权及创造语言的能力。他们自外于“标准”英语的书写,容许不同的声音发表不同的意见。华美作家的作品说明了族裔属性及语言应该无所谓标准或单一42。
如果说以标准华语作为检验“中国属性”纯度是语言霸权,以传统中华文化为量尺更是缘木求鱼的做法。“中原文化”本身就是不断演化的,它曾因五胡乱华、五代十国、元、清等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形成不同历史时期(例如:东汉的洛阳文化、北宋的东京文化、清朝全盛时期的北京文化)的文化特质。
总之,中国属性的意义并非单一及一成不变,更不存在预设的正统实体。中国属性不该以中心及边缘的远近关系,简单地按照华语能力或本土化程度区分高下。它应该开放为中国及海外华人共有,而且需要跟着个人或群体与环境、经验的相互作用,不断重新被界定、被表达(Ang,1992:53;潘翎,1998:114)。
不必讳言,因新加坡建国初期的政策,导致年长一辈的受华文教育者至今仍存有被镇压的阴影。而被边陲化的他们,也只能以“数典忘祖”反击受英语教育的主流族群,整日忧心于华族母语及中华文化的流失,会影响年轻一辈的种族认同意识(李元瑾,2002)。这个撕裂的旧伤痕必须被正视,简单响亮的爱国口号,或回归传统中华文化的梦想,都不可能让伤口愈合。其实,唯有尊重多元文化的差异,让中国属性成为开放的身份意符,才是最后可能和解的方案,对新加坡的讲华语社群/讲英语社群如此,对海外华人/中国人也同样适用。而新一代新加坡或其他地区的华人,族群认同已不同于他们的祖辈,不管是王景生或谭恩美,都得重新寻求自我的文化定位与认同。
在这彼此依赖又快速变迁的全球化竞争时代中,世界各地的华人何须再内耗于相互的敌视,唯有打破纯度中国属性的迷思,尊重彼此的差异,进而利用本土与全球、此处与他处、过去与现在等双重文化特性,在居留地与想象祖国间保持创造性的张力,进而深化丰厚自身杂质而具独特性的语言与文化形式,如此才能在全球化浪潮中不被东西方任何主流文化淹没,并得到他者或世界其他族群的尊重。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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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台湾及东南亚华文华语研究》,中国香港霭明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