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十七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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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语堂冠以“循环论证”

(一)林语堂的无的放矢

1928年,林语堂在《古音中已遗失的声母》(《语丝》4卷42期)中对古本韵与古本纽冠以“循环式论证”。

章太炎以“精清从心邪”本是“照穿床审禅”之副音,遂毅然将二种声母合并,而以“精清”等归入“照穿”等,这已经来得武断。更奇怪的,是黄侃的古音十九纽说的循环式论证。黄氏何以知道古音仅有十九纽呢?因为在所谓“古本韵”的三十二韵中只有这十九纽。如果你再问何以知道这三十二韵是“古本韵”呢?那么清楚的回答便是:因为这三十二韵中只有“古本纽”的十九纽。这种以乙证甲,又以甲证乙的乞贷论证(begging the question)。……实则黄氏所引三十二韵中不见黏腭声母并不足奇,也算不了什么证据,因为黏腭的声母自不能见于非黏腭的韵母,绝对不能因为声母之有无,而断定韵母之是否“古本韵”,更不能乞贷这个古本韵来证明此韵母中的声母为“古本纽”。注13

验之黄侃《韵略》《声韵略说》《声韵通例》《与友人论治小学书》等文,未见有“古音仅有十九纽,因为在古本韵的三十二韵中只有这十九纽;三十二韵是古本韵,因为这三十二韵中只有古本纽的十九纽”如此表述。林语堂冠以“循环论证”,究其原因:一是昧于清代古韵学和古声学研究沿革,不知二十八部、十九纽各有来源;二是不解古本音在等韵中大抵处于一四等的历史语言投影原理。换而言之,以一知半解的西洋学术窥视中国传统古音研究。

近年来翻译几本外国论著,发觉时有提出某观点作为批驳对象,却未引该观点出处或原文。林语堂此段文字,同样如此。对此现象,用日常语言来说,大白话是“瞎说”,文雅一点是“想当然”;用论辩语言来说,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辞”;用行政语言来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用学术语言来说,是“无的放矢、失之蹈空”。

留下的问题是——林语堂提出的“何以知道”两个设问,即形成“循环论证”的印象从何而来?在文章最后试图给出缘由。

(二)林语堂的学问风景

正如我们认识梁先生,是从“资本家的泛走狗”始,耳闻林先生的大名,也是借助“痛打落水狗”。直到20世纪80年代,方知林语堂(1895—1976)是中国第一位留德的历史语文学专业博士(1923)——其导师是东亚—南洋历史比较语言学家康拉德(A.Conrady,1864—1925)。

此处不承袭鲁氏的“痛打”精神,而采用林氏的费尔泼赖(fairplay)或“生活艺术”的轻松语气,回溯林语堂的学问风景。

1921年,林语堂在歌德的故乡耶拿(Jena)攻读文学,旋为历史比较语法吸引,次年即转莱比锡大学。19世纪末,康拉德把历史比较的眼光投到东亚、南岛。在其专著《印支语系中使动名谓式之构词法及其与声调别义之关系:印支语系特别是藏语、缅语、泰语和汉语的比较语法研究》(Eine indochinesische Causativ-Denominativ-Bildung und ihr Zusammenhang mit den Tonaccenten:Eine Beitrage zur Vergleichenden Grammatik der Indochinesis chen Sprachen,insonderheit des Tibetischen,Barmanischen,Siamesichen und Chinesischen.1896)中认为,印支语系的西支是藏缅语群,东支是汉台语群,而孤立结构的东支是从黏着结构的西支演变而来,呈示了汉藏语言历史比较的具体方法。后又在论文《澳斯特利语言和印支语言之间的特别关系》(Eine merkwürdige Beziehung zwischen den austrischen und den indochinesischen Sprachen.1916)、《新发现的澳斯特利语言—印支语言的对应关系》(Neue austrisch-indochinesische Parallelen.1923)中,提出汉台语与南岛语存在发生学关系。

晚年的林语堂,在《八十自叙》第八章“殷内镇和莱比锡大学”中谈到留德生活。关于其导师康拉德,仅为“在莱比锡大学有一位中文教授(Conrady),他的文言文很可以,但是读现代中国的报章杂志却有困难。……Conrady博士认为他有一位从北京大学来的我这位同事,颇以此为荣,因此对我热诚欢迎”注14。称导师康拉德为“同事”,而对其博士论文《中国古代音韵研究》(Zur alt chinesischen Lautlehre)却未置一辞。

这篇“羞于启齿”的论文,德国汉学家海涅士(T.Harnisch)在莱比锡大学档案馆与汉学系未发现存档。找到的是康拉德对该论文的鉴定:“基于林语堂在行文中,这里指论文中的德语错误以及各种疏漏,林的论文只能给2分。”按当时规定,及格以上的论文分四等:0.5=egregia(优)、1.0=valde(良)、2.0=laudabilis(可以)、3.0=idonea(勉强通过)。注15康拉德鉴定的言外之意可能是,他不太相信中国人有能力完成如此研究。

林语堂不愧为天才!一年多就完成了新学德文和新改专业的博士论文。论文中的德语错误,尚存可谅之处,然而各种疏漏,则为治学不严。倘林语堂落在当代,其论文盲审,岌岌危乎!http://books.google.com中收有林的博士论文,遗憾的是我们上不了网站。

那么,林语堂在撰写博士论文期间,看过哪些清代古音学论著呢?《八十自叙》提及,“沉迷在《汉学师承记》《皇清经解》,尤其是《皇清经解续编》,……其中大家如高邮王氏父子、段玉裁、顾炎武”注16。今查,《皇清经解》收顾炎武《音论》《易音》《诗本音》、戴震《戴东原集》(卷四有《答段若膺论韵》《书广韵目录后》《〈转语二十章〉序》)、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段玉裁《六书音均表》和王念孙《读书杂志》等。《皇清经解续编》收孔广森《诗声类》、严可均《说文声类》、张成孙《说文谐声谱》等。未收江永音学著作以及陈澧《切韵考》。由此可见,林语堂对清代音韵学所知有限。

1923年林语堂回国,9月在北京大学开设文学批评、语音学等课程。此后发表《古有复辅音说》《古音中已遗失的声母》等文。至于康拉德的汉台语、藏缅语等历史比较,林语堂除了略知书目(1928年译戴密微《印度支那语言书目》),并未显出更多兴趣。

终归,他还是回到了所擅长的文学和人生谈。编编《论语》(1932)、《人世间》(1934)、《宇宙风》(1935),写写《京华烟云》(1939)、《风声鹤唳》(1941)、《朱门》(1953),并在《我的话》(1934)中发飙“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其《生活的艺术》(1937)在美国出版,次年便跃居畅销书排行榜首五十二周。显然,林语堂更适合感性想象地做文学,诙谐幽默地谈人生。

虽然《语言学论丛》(1933)付梓后,林语堂便从语言学界淡出,其后漂洋过海……不过,却因为批过黄侃古音学,其大名还时为学界提及。

(三)天然配对认知图式

尽管在黄侃行文中未看到“循环论证”表述,但是既然有人作为评价标准,对此类问题也就需要略加剖析。

20世纪初,中国知识界把“德先生”和“赛先生”请进来,前者难免一直遭白眼,而后者却不断赶时髦,其弊则为科学主义和逻辑主义。所谓“科学”(本义是基于实验的自然科学,泛化为有一定系统方法的学科)只是人类认知的一种方式;所谓“逻辑”(本义是说话、思考,引申为思辨规则)只是知识表达的一种格式。现代汉语中,作为名词的“科学”不但时陷于庸俗,而且尤为时尚,甚至衍生出一个具有威慑力的定性词。什么东西一贴上“科学”标签身价百倍;反之,来一句“不科学”,一命呜呼。同样,你的文章,只要有人来一句“不合逻辑”,仿佛就漏洞百出。

迄今为止,人们对Logos存在若干误解。首先,Logos≠人的思维规律。逻辑只是古希腊智者对其论辩活动(信息表述)和思维(信息加工)过程进行反省,而提出的一些自觉规则。日常思维中屡见不鲜的所谓“反逻辑”现象(我称为“事理关系”),这才是人类思维活动的自在规律之所在。其次,Logos≠人类思辨规则。不同的语言结构类型必然形成不同的思辨规则。汉语的结构类型与屈折语不同,因此中国的传统表达习惯与Logos并非属于同一知识谱系。第三,事理关系(尽管相当主体化)更为天然而普遍。无论日常会话,还是学术行文,并非机械地按照逻辑格式,而是基于认知经验、事理关系、主体情态、表达习惯和语言效能注17

下面来评味西方逻辑的“循环论证”。

瘦子问胖子:“你为什么长得胖?”

胖子回答:“因为我吃得多。”

瘦子又问:“你为什么吃得多?”

胖子回答:“因为我长得胖。”

逻辑主义者认为,胖子的回答是循环论证。虽然不合逻辑,而“吃得多”“长得胖”却是事实。即使胖子从物质角度回答得再详细,如,吃得多是因为胃口大,胃口大是因为消耗大,而消耗大还是因为长得胖,仍不免循环。那么,胖子要想摆脱循环论证,逻辑主义者指出一条明路。那就是胖子必须从精神角度回答“我愿意,这是我的自由意志”。显然,这种“非循环论证”符合逻辑,然无实质意义。此外,“自由意志”是有关形而上学或宗教的概念,依然需要一个循环论证体系加以证明。要想解决“长得胖”,合适的办法是看医生,通过认知而不是逻辑去解决。

归根结底,人类知识就是一个循环论证或“相互验证”体系,即使在微观层面也时有难免。物理学的宇宙守恒就是一种循环论证体系。进而言之,逻辑并非认知发现程序,而只是一种思辨规则或表述方式。即使表述不合逻辑,所陈述内容未必就不是事实。反之,即使表述合乎逻辑,所陈述内容未必就是事实。把事实抛在一边,玩弄逻辑技巧,对增进知识和评价学术无益。据说笛卡尔(R.Descartes)认为逻辑是令人烦恼的枷锁,毁坏人的健康思想比增进人的思想要严重得多。关键在于,逻辑主义者混淆了认知行为和表达格式。“逻辑”要用,但首先考虑的应是认知事实。

作为日常生活中的配对词语,通常词典如此释义:

父亲:有子女的男子是子女的父亲。

儿子/女儿:对父母而言的男/女孩子。

丈夫:男女两人结婚后,男子是女子的丈夫。

妻子:男女两人结婚后,女子是男子的妻子。

下面再引语法学中最基本的配对范畴:

主语:谓语的陈述对象,指出谓语说的是谁或者是什么的句子成分。

谓语:对主语加以陈述,说明主语怎样或者是什么的句子成分。

此词典释义依据朱德熙的是“主语是陈述的对象,谓语是对主语的陈述”注18,而胡裕树给出的是“主语是谓语以外的部分,谓语是主语以外的部分”注19。显然,语言学基本术语的定义也难逃“循环”。然而,如果没有这种循环或对待释义,若干概念或范畴则将无法得到简明解释。实际上,语言学家也无法想出更好的“主、谓”定义。朱德熙道出了这一实情:

目前还没有人能够给主谓结构、述宾结构等基本语法概念下严格的定义。这就如现代生物学家也不能给生命、动物、植物等等基本概念下严格的定义一样。注20

林语堂是学过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理论预设是“具有相似性(排除接触相似性)的诸语言之间存在同源关系”。相似同源就是循环或相互验证。梵语、希腊语、拉丁语为何同源,是因为它们相似;梵语、希腊语、拉丁语为何相似,是因为它们同源。再如,中国古韵研究,以诗句韵脚证韵部分合,又以韵部分合明诗句韵脚(推测韵例)。即,为何认定这些字古音同部,是因为它们相互押韵;为何知道它们相互押韵,是因为这些字古音同部。

另外,我们发现林文中也有一个循环论证——何以知道黏腭的声母不能见于非黏腭的韵母,因为非黏腭的韵母中不见黏腭的声母;何以知道非黏腭的韵母中不见黏腭的声母,因为黏腭的声母中不见非黏腭的韵母。

归根结底,所谓“循环定义/论证”,反映的是一种常见的客观关系或配对认知图式,即事物或现象的双方互为存在条件,如果一方不存在则另一方也不可能存在,因此需要对待观照、相互验证。

林语堂只是机械套用西方逻辑的“循环论证”,对此并未深究注21。1923年从哈佛和莱比锡归国的林语堂(28岁)未免“洋腔洋调”,此后的林语堂曾有一定反省:

这些论文,有几篇是民十二三年初回国时所作,脱离不了哈佛架子……其时文调每每过高,这是一切留学生刚回国之通病。后来受《语丝》诸子的影响,才渐渐知书识礼……脱离了哈佛的俗气。所以现在看见哈佛留学生专家架子十足,开口评人短长……也只莞尔而笑,笑我从前像他。注22

林语堂个性耿直,甚至不乏轻慢。“知书识礼”固为中华传统学德,然最重要者,是林氏研读的清代古音学文献太少,不具备理解黄侃古音学说来龙去脉的认知基础。

20世纪60年代,早年信奉林语堂之说的黄淬伯,曾与徐复先生谈道:

往年于季刚先生古音之学未曾深究,反信林语堂“乞贷论证”之妄说,受其蛊惑。及寻绎《音略》诸文,乃知先生声与韵“相挟而变”之说,倜然与唯物辩证法之旨相会,岂不伟欤?注23

又,黄典诚推崇黄侃古音学:

古音之学,以季刚先生之说为最谛,其古声十九类、古韵二十八部,与闽南方言无不淹若合符,妙达神旨,唯先生有焉!注24

为纪念黄侃先生诞生一百周年,黄典诚(1986)曾经撰文:

    我是相信上古只有十九纽的。因为我自己的母语闽南方言,号称为“十五音”系统(只声母而言),若补上被清音化了的四个全浊声母,恰好就是十九纽:p p‘ (b) m,t t‘ (d) n l,k k‘ (g) ŋ h,ts ts‘ (dz) s,ø。而在福建北部建瓯的石陂,十九纽是不多也不少的。注25

黄典诚是漳州龙溪人,林语堂也是漳州龙溪人,其母语皆为闽南方言九龙江流域南片的漳州口。林语堂对古音十九纽应有方音语感。

晚年的林语堂,在《八十自叙》中提及:

分别古韵分部对于构拟古音是极有价值的。这要根据陈兰甫和黄季刚的根本研究入手。不过清儒王念孙、段玉裁,还有近来瑞典的学者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都已经有很大的成就。注26

此处强调古韵分部要从陈澧和黄侃的根本研究入手。也许,林语堂后来又增加了一些古音学知识,才认识到所谓表达形式上的“循环论证”,并不影响黄侃古音学中的“根本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