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笔记》《文始》中侧重点不同的同族词
《笔记》《文始》两书虽然都从《说文》出发,但两书性质不同。《笔记》是太炎讲授《说文》的课堂实录,《文始》是专门研究语源学理论的实践著作,所以虽然两书中都存在大量同族词实例,但侧重点却不尽相同。《文始》有自己的系统,每条都设立一个语根,然后从语根出发,义上按照变易、孳乳进行系联,音上按照《成均图》进行系联。而《笔记》不设语根,虽然也有一定的系统性(主要表现在右文的系联上),但却是随着《说文》字头出现的顺序进行讲授,同时不仅局限于语源学,也包括经学、史学以及小学的其他方面。
(一)因为对核义素选取的不同,从而产生不同的语族
分析一组同族词的意义关系,核义素的选取往往是最关键的,因为只有音近义通才能称作同族词,而所谓的“义通”就是在核义素相同的情况下进行词义的引申。通过比较我们发现,《笔记》与《文始》对核义素的选取往往着眼点不同,从而产生不同的语族,下举一例,即以“玄”(幺)为语根的同族词:
朱二:NB33C(一切隐曰NB33C)、幽(在山隐曰幽),其实一字。(NB33C部,169页)朱一:幽,本有黑暗意,故与黝相通。……玄,幽远。黑而有赤色者。黑色之玄当从玆。(NB33C部,170页)‖《说文》:“玄,幽远也。象幽而入覆之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玄字兼有县、牵之义,……孳乳为弦,……玄次对转支孳乳为繫、NB33E。……系又孳乳为NB33D,……NB33E又孳乳为纸,……亦得孳乳为繫。……幽远复引申之为黑而有赤色,犹幽衍为黝也,孳乳为玆,黑也。为袗,玄服也。(阳声真部乙,245页)
按:《笔记》《文始》从同一语根“玄”(幺)入手,却因为核义素选取的不同,从而得出不同的同族词。《笔记》以“黑暗不明”为核义素,故以“NB25E:幽:黝:玄:玆”为同族;《文始》提取了两组核义素:以“悬/牵”为核义素,故以“玄:縣:牵:繫:NB260:弦:NB25F:纸:系”为同族;以“黑暗不明”为核义素,故以“玄:幽:黝:玆:袗”为同族。
此例说明了同一语根可能系联出差别较大的语族,而差异的关键往往在于对核义素的提取。这一现象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
(二)《文始》以分析同族词为主,而《笔记》是全面地分析字头
因为性质的不同,所以《笔记》与《文始》的侧重点肯定不同,表现在具体方面即《文始》以分析同族词为主;而《笔记》则是全面地分析字头,包括经学、史学、小学、校勘等方面。下举一例,即以“賏”为语根的同族词:
朱一:賏,与婴同,颈饰也。(贝部,273页)朱二:缨。纮,不结者;缨,结者,皆冠络。(糸部,545页)朱二:缢,经也。段妄改为绞也。(糸部,550页)朱二:蚬,音转为磬。《礼记》“磬于甸人”,磬,缢死也。先有此字,音转为蚬,为缢虫。(虫部,553页)‖《说文》:“賏,颈饰也。从二贝。”……变易为婴,颈饰也。孳乳为缨,冠系也。……对转之孳乳为缢,经也。……旁转阳孳乳为鞅,颈靼也。鞅又变易为缰,马绁也。缢次对转寒于虫为蚬,缢女也。(阳声清部乙,270页)
按:《文始》以“賏:婴:缨:缢:鞅:缰:蚬”为同族,七字中《笔记》收五,为:賏、婴、缨、缢、蚬。按照《笔记》所言,我们可以系联出两组同族词:一为“賏:婴”,二为“蚬:磬”,后一组同族词可以补充《文始》。而关于“缨”和“缢”,《笔记》则不是从同族词的角度去进行分析的,在《笔记·糸部》中,太炎分析了缨、纮的异同,“缨,纮,不结者;缨,结者,皆冠络”;在同部“缢”字条中,太炎纠正了《段注》改《说文》“缢,经也”为“缢,绞也”注117的错误。而《文始》则系统系联了以“賏”为语根的同族词。讲授《说文》,关注同源,亦关注其他方面,如正字、分析异同、考证史料、纠正前人之说等等,都是《笔记》讨论的内容。如果说《文始》集中体现了章太炎的语源学理论以及在其理论指导下的语源学实践,那么《笔记》则更全面(但不如《文始》深入)地体现了章太炎的各种学术观点。
另外如以“NB261”为语根,《文始》系联出“NB261:乖:觭:觢:觤:咼:NB263:竵:錗:NB264:奇:踦:诖:误:NB262”为同族,而《笔记》系联的“NB261:诖”只占《文始》的一小部分,但《笔记》针对“NB261”的正字、方言、外国语上都有所涉及,因为篇幅原因,就不具体分析了。
(三)《笔记》与《文始》自相矛盾之处
在比较过程中,我们发现《笔记》与《文始》虽一脉相承,但偶尔也有自相矛盾之处,而这一类往往会被研究者所忽略。下谨举一例:
以“丁”为语根的同族词(因篇幅所限,只列出矛盾的地方)
朱二:丁,或云即今钉字……朾从丁,即敲丁也。引申为丁实,敲丁则最实也。变为(丁),万物丁壮成实。象形也。”……丁为伐击之声,故变易为朾,撞也。(阳声清部乙,272页)
按:《笔记》与《文始》都认为丁、朾同族,然而《笔记》认为两者的关系是孳乳,而《文始》则为变易。两者谁更合理,我们需要对“丁:朾”的形音义关系进行比较。首先看形:变易、孳乳皆要求字与字的形不同,这一点丁、朾皆符合,但变易偏向于异体,而孳乳则不仅仅局限于此。所以在形上,“丁:朾”趋向于孳乳。再看音:虽然变易和孳乳都要求音同或音近,但是变易偏向于同,而孳乳偏向于近。丁上古端母耕部,朾上古定母(澄母归定)耕部,两者是音近而非音同。所以在音上,“丁:朾”亦趋向于孳乳。最后看义:丁的本义为钉子,朾的本义为以此物撞出彼物、撞击,这两者在本义上是不同的,但仔细分析是能看出两者之间的联系,可联系在这里只是为了说明同源,而丁、朾更多的是区别。所以在义上,“丁:朾”亦趋向于孳乳。通过以上分析,“丁:朾”的关系当为孳乳而不是变易,这说明《笔记》较之《文始》更为合理。虽然《文始》是一部系统的语源学理论与实践著作,而《笔记》只是章太炎讲授《说文》的课堂实录,但《文始》在分析字与字之间的变易、孳乳关系时也是会出差错的。其实这也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在很多具体的系联中,变易与孳乳往往是很难明确区分的。但从另一方面也能说明《笔记》的科学性以及研究它的重要性。
(四)《笔记》多以右文为线索进行系联,《文始》多以声韵为 线索进行系联
同是对《说文》中的同族词进行系联,《笔记》与《文始》的方法却有着很大的不同。
《笔记》往往以右文为线索进行系联,这样的系联大多可信,但往往又会出现绝对化的问题。如:“凡从厷声字皆有深意”“凡从求声多有圆意”“凡从肖声字皆有小义”等。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的分析是合理的、正确的,但毋庸讳言其中存在绝对化的问题注118。当然,这是和《笔记》的性质有关,《笔记》为课堂实录,讲课往往随意性较强,严谨性较低。而太炎后来的语源学著作《语言缘起说》《转注假借说》《文始》等就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这个问题。
如果说《笔记》在利用右文系联同族词方面表现出极端性,那么《文始》在利用韵转系联同族词方面亦表现出极端性。太炎为了避免右文说的极端性,最终选择摒弃右文说,通过因声求义来分析文字变易、孳乳之途径。他的初衷是好的,但在处理实际问题的时候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陷入“无所不转”的沼泽。由右文作为线索进行系联,往往会囿于同一声符的形声字,而太炎在《文始》中以463个初文与准初文为语根,以语根之音义来进行同族词的系联,这样就可以脱离右文系联的弊端,于是他摒弃了右文学说。但是这样的摒弃是极端且可惜的,因为《说文》9353字中,有8000多的形声字,其来源最为明显,也最成系统,而这也是研究汉语(汉字)最为宝贵的财富。但是在《文始》中,太炎却基本放弃了形声系统,而转战通转的阵地。针对此,其弟子沈兼士也深感遗憾和疑惑:
章先生以后作《文始》,殆即动机于此。惟舍八千余形声字自然之途径,从廿三部成均图假定之学说,其方法复改弦更张矣。今《文始》全书取本声者,才及十一,将谓二十三部之通转,胜于声母与形声字自分化之为可信邪?注119
放着好好的体系不用,而以一个假定的学说(以《成均图》韵转理论为主)作为研究同族词的依据,显然是另起炉灶,大费周章。客观地说,《文始》中有的音转只有一两个例子(甚至没有直接的文献例子)作为支撑,没有很强的说服力。对此王力先生在《汉语音韵学》中指出:“人们往往不满意于章氏的《成均图》,因为他无所不通,无所不转,近于取巧的办法。”注120其又在《清代古音学》中说:“章氏的成均图,是主观臆测的产物。韵部的次序和地位,都是以意为之的,因此,由成均图推出的结论往往是不可靠的。”注121刘又辛在《“右文说”说》中更是直接指出:“《文始》中可信的部分还只是那些应用右文材料的地方。”注122虽然言之有过,但亦不无道理。
可见《笔记》与《文始》在系联同族词时各有利弊,如果在具体实践中能做到沈兼士所说的“诚能以右文为主,再辅之以章先生之说,纵横旁达,以求其流衍之势,则语言文字之变虽多歧路,庶亦可以无亡羊之虑”注123,兼取两者之长,那这样的同族词研究才是最为科学的。但这只是理想上研究语源学的方法,在具体实践时往往是无意识的顾此失彼。兼取众长,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