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实意法螣蛇:游说也要讲诚意
【阐微】
《黄帝内经·灵枢·本神篇》云:“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
《养志》篇多论志与思的关系,本篇则重意与虑。
酟(音téng——笔者注)蛇是传说中一种似龙的神蛇,可用以占人祸福。《尔雅》郭璞注:“龙类也,能兴云雾而游其中。”本书《反应第二》有:“符应不失,如酟蛇之所指。”陶弘景题下注云:“意有委曲,蛇能屈伸,故实意者法酟蛇也。”
明代高金体注云:“意委曲,蛇屈伸,故法之,实,犹诚也。”(转引自许富宏:《鬼谷子集校集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210页。)古代诚、实可互训,朱熹《大学章句》:“心者,身之所主也。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
实意,即儒家讲的诚意。
先秦诸子论游说,多重诚意的重要性。《韩诗外传·卷五》引孔子语(《说苑·善说》引为荀子语)曰:“夫谈说之术,齐庄以立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欢忻(同‘欣’)芬芳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恒无不行矣。”
《吕氏春秋·具备》也说:“故凡说与治之务莫若诚。听言哀者,不若见其哭也;听言怒者,不若见其斗也。说与治不诚,其动人心不神。”这段话是说,凡是游说别人与治理政事,没有比诚更重要的了。听别人说的话很悲哀,不如看到他哭泣;听别人说的话很愤怒,不如看到他搏斗。游说别人与治理政事不诚,那就不能真正感化人心。
宋儒常用“无妄”释诚,朱熹《中庸章句》云:“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
而本篇用“无为”释诚。文中说:“实意必从心术始。无为而求安静五脏,和通六腑。精神魂魄固守不动,乃能内视、反听、定志,虑之太虚,待神往来。”
于心地言,无妄功夫做到细致处,即入无为、“不除妄想不求真”的境界。无妄与无为,二者本是一体的两面。
学人于此处当细参!
【经文】
实意者,气之虑也[1]。心欲安静,虑欲深远。心安静则神策生,虑深远则计谋成。神策生则志不可乱,计谋成则功不可间[2]。意虑定则心遂安,心遂安则所行不错,神自得矣,得则凝[3]。识气寄,奸邪得而倚之,诈谋得而惑之,言无由心矣[4]。故信心术,守真一而不化,待人意虑之交会,听之候之也[5]。
计谋者,存亡之枢机。虑不会,则听不审矣。候之不得,计谋失矣。则意无所信,虚而无实[6]。故计谋之虑,务在实意,实意必从心术始[7]。
【译文】
只有正心诚意,才会心气平和思虑周详。心要安静,思考要深远。心安静,神奇的谋略便产生了,思虑深远,谋划事情便能成功。神奇的谋略产生了,心志就不乱,计谋成竹在胸,必然成就事功。意虑坚定,心里便安泰。心里安泰,所做的一切便不会有差错,自得其神明,无事不成。若心为杂念所扰,奸邪就有了依托的地方,就可能被对方的诈谋迷惑,自己言不由衷。所以要真诚(诚意),守住真气不为外物所乱,等待别人开诚相见,认真听取别人意见,预见事物的发展变化。计谋是关系生死存亡的关键,如果思虑与事物不合,听言就不会周详,也不会看到事物的变化趋势,就会失策。那是因为心意不信实,虚伪而不真诚。所以思虑计谋,关键是在诚意,而诚意必须从心地上开始。
【注释】
[1]陶弘景注:“意实则气平,气平则虑审,故曰:实意者气之虑也。”陶氏注论及了意与虑的关系,正确谋虑的产生,必须在正心诚意,身心安泰的状态下。所以后面接着说:“心欲安静,虑欲深远。”
[2]陶弘景注:“智不可乱,故能成其计谋;功不可间,故能宁其邦国。”此言内圣外王的内在逻辑,十分重要,由心地始,于事功终。《邓析子·转辞篇》作:“心欲安静,虑欲深远。心安静则神策生,虑深远则计谋成。心不欲躁,虑不欲浅。心躁则精神滑,虑浅则百事倾。”间,阻隔。
[3]陶弘景注:“心安则无为而顺理,不思而玄览,故心之所行不错,神自得之,得之则无不成矣。凝者,成也。”另外,韩非子将德、神、计(谋)联系起来讲,值得学人参究。《韩非子·解老第二十》云:“积德而后神静,神静而后和多,和多而后计得,计得而后能御万物,能御万物则战易胜敌,战易胜敌而论必盖世。”
[4]陶弘景注:“寄谓客寄,言识气非真,但客寄耳。故奸邪得而倚之,诈谋得而惑之,如此则言皆胸臆,无复由心矣。”识,记住。识气寄,指心里多所惦记,妄心多。
[5]陶弘景注:“言心术诚明而不亏,真一守固而不化,然后待人接物,彼必输诚尽意。智者虑能,明者献策,上下同心,故能交会也。用天下之耳听,故物候可知矣。”听之候之,犹言听取别人意见预见事物发展变化。《史记·淮阴侯列传》有:“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信心术,使心术真诚。
[6]陶弘景注:“计得则存,失计则亡,故曰:计谋者,存亡之枢机。虑不合物,则听者不为己听,故听不审矣,听既不审,候岂得哉!乖候而谋,非失而何?计既失矣。意何所恃,惟有虚伪,无复诚实也。”此细言诚意与计谋之间的关系,欲计谋得,必实意。审,周详。
[7]陶弘景注:“实意则计谋得,故曰务在实意;实意由于心安,故曰必在心术始也。”心法不离心地,圣人百般言说,都是让我们在心地上用功——心外求法,一无是处!
【经文】
无为而求安静五脏,和通六腑,精神魂魄固守不动,乃能内视、反听、定志,虑之太虚,待神往来[1]。以观天地开辟,知万物所造化,见阴阳之终始,原人事之政理。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不见而命,不行而至[2]。是谓道知,以通神明,应于无方,而神宿矣[3]。
【译文】
行无为之道,使五脏和谐,六腑通畅,精、神、魂、魄都能固守不动,这样便可以精神内敛,虚怀若谷,洞察一切、听取一切,可以志向坚定,心虑达到无杂念的境界,等待神妙的灵感活动往来。从而可以观察天地的开辟,了解万物造化的规律,发现阴阳二气周而复始的变化,推原人世间治国的方法。这就叫作不出门便可了解天下的万事万物,不把头探出窗外便可了知天道。事物还没有发生就能准确发布命令,不亲自去做事也能成就大功。这便叫作“道知”,它可以通达神明,因应万变,无所不能,达到神化的境界。
【注释】
[1]陶弘景注:“言欲求安心之道,必寂澹无为,如此则五脏安静,六腑通和,精神魂魄各守所司,澹然不动,则可以内视无形、反听无声,志虑定,太虚至,神明千万,往来归于己也。”这里的“内视”和“反听”,是指用心去视、用心去听,心静时,才能以明净的心视听,志得定,虑得虚,神明自得。董仲舒《春秋繁露·同类相动第五十七》云:“故聪明圣神,内视反听,言为明圣内视反听,故独明圣者知其本心皆在此耳。”
[2]陶弘景注:“唯神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能知于不知,见于不见,岂待出户牖窥,然后知见哉!固以不见而命,不行而至也。”此言心能无为,虚静待物,乃能虚怀若谷,从谏如流,以己度人,无不知矣。《韩诗外传·卷三》云:“昔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非目能视乎千里之前,非耳能闻乎千里之外,以己之情量之也。己恶饥寒焉,则知天下之欲衣食也;己恶劳苦焉,则知天下之欲安佚也;己恶衰乏焉,则知天下之欲富足也。知此三者,圣王之所以不降席而匡天下。故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本书《符言第十二》言主明:“以天下之目视者,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者,则无不闻;以天下之心思虑者,则无不知。辐辏并进,则明不可塞。”
[3]陶弘景注:“道,无思也,无为也。然则道知者,岂用知而知哉。以其无知,故能通神明。应于无方,而神来舍矣。宿,犹舍也。”“道知”是一种超越理性、圆融无碍,感而遂通的道德智慧境界。世间所谓烦恼者,皆出于无智慧,而非少知识。
【谈古论今】
道德、智慧、事功
中国文化,身与心、道与术、内圣与外王是合一的,从道德到智慧,再到事功,一以贯之。一个人无道德,不会成就大智慧,没有大智慧,不可能成就伟大的事功。
《礼记·大学》中讲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个次第,是从内圣而外王。上面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与本篇开头讲的心虑与计谋二者间的关系相通。因为只有“心欲安静,虑欲深远”,最后才能“神策生则志不可乱,计谋成则功不可间”。
本篇论及谋虑(智慧)与事功间的关系。法家心术归于道家,最早给《老子》作注的韩非子,在注《老子·第五十九章》,“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时,谈到了道德、智慧、事功三者的关系,极为重要。《韩非子·解老第二十》说:“知治人者,其思虑静;知事天者,其孔窍虚。思虑静,故德不去;孔窍虚,则和气日入。故曰:‘重积德。’夫能令故德不去,新和气日至者,蚤(通‘早’,下同——笔者注)服者也。故曰:‘蚤服,是谓重积德。’积德而后神静,神静而后和多,和多而后计得,计得而后能御万物,能御万物则战易胜敌,战易胜敌而论必盖世,论必盖世,故曰:‘无不克。’无不克本于重积德,故曰:‘重积德,则无不克。’战易胜敌,则兼有天下;论必盖世,则民人从。进兼有天下而退从民人,其术远,则众人莫见其端末。莫见其端末,是以莫知其极。故曰:‘无不克,则莫知其极。’”
懂得“治人”的人,他的思虑安静;懂得“事天”的人,他的感官畅通。思虑安静,旧德就不会丧失;感官畅通,精气天天摄入。所以“不断积德”能使旧德不失,新的和气每天到来的人,就是“早服”的人。所以《老子》说:“早服,指的是不断积德。”积德然后神静,神静然后和气多,和气多然后计谋得当,计谋得当然后能驾驭万物,能驾驭万物,打仗就容易胜敌,打仗容易胜敌,论理就必然称雄于世,论理必然称雄于世,所以“无往不胜”。无往不胜本于不断积德,所以《老子》说:“不断积德就无往不胜。”打仗容易战胜敌人,就会拥有天下,论理必然称雄于世,民众就会服从。进可以拥有天下,退可以使民众服从,这种法术非常深邃,众人看不到它的首尾;看不到它的首尾,因此不知它的究竟所在,所以《老子》说:“无往不胜,就没有人知道它的究竟。”
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知识阶层单纯地追求客观化,将道德智慧排除在客观事物之外。从政治学到经济学,一切社会人文学术都去德性化了。
中国有大道智慧,我们怎能跟在现代西方所谓“现代”文化后面亦步亦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