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陶诗奇绝精拔的个性特色
诚如前人所论,陶诗语言确实有奇绝而精拔的一面。不过这种立论带有平面化的缺失,停留在笼统性的整体感受上,我们应当承此启迪,更为理性地作出富有层面的梳理与解析。
首先,在俯仰皆是平淡的陶诗中,满目都是平和的字眼,但稍有留心,就会发现有些劲健或沉重句,挟带着狠重的字眼,使整个句子甚至整首诗,充斥一种劲气与张力。这些字词可以称为重量级的,掷地如砖,它像柳体字逆转取势的棱角,锋芒毕露,具有果敢含忍之筋骨;或如版画刀刻的线条,笔透力强,有一种斩钉截铁,无坚不摧的力量。这些狠重语主要出现在归隐以后的诗里,中年以至渐入老境者居多,而且以叙述贫困交至的窘境与抒发慷慨不平的怀抱为主。
《杂诗》其二本写素辉万里的秋夜,却从枕冷席凉的不眠中,推出孤独激愤的绝大悲慨来:“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前两句带有格言式的平静,好像是一个曲子的“过门”儿,后边一句赶紧一句,旋律急促迫紧得能崩断弦索。其中的“掷”、“骋”为最强的音符,果绝得让人喘不过气,棱角分明,气势逼人。特别是那个“掷”真可掷地有声,诗人简直成了时间老人手中的铅球,平淡的“去”字,被“掷”字扔得呼呼生风。连末尾的“静”字,也非动不可了。还有“挥杯劝孤影”,无尽的孤独散发出多少寂寞,豪迈中埋着多少忧愤。前人谓此句有“霸气”(王夫之语),或者说“非豪杰之士不能言”。“挥杯”的兴致是多么的豪迈,然而“劝”饮的对象却是“孤影”,他不说自己在喝闷酒,而是在“对饮”。豪兴中同样包裹多少寂寞与孤独,还有多少自负。这种复杂的感情,全压在“挥”与“孤”两个狠重的字眼上。陶诗好言酒,故喜用“挥”字,如《和胡西曹示顾贼曹》的“每恨靡所挥”,《时运》“挥兹一觞”,《还旧居》“一觞聊可挥”,《咏二疏》“挥觞道平素”,或表遗憾,或表兴高采烈,或表无可奈何,都灌注难以平静的情感。这和《停云》“春酌独抚”的“抚”,《饮酒》其一“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的“持”,其七“一觞虽独进”的“进”,其十九“浊酒聊可恃”的“恃”,比较起来,则迥然有别。这曾引起宋人的注意:“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又云‘独酌劝孤影’,此意亦两用也。然太白本取渊明‘挥杯劝孤影’之句。”至于情感沉重的“孤”,还有“独”字,那就更为频见于陶集,如《辛丑岁七月赴假……》的“中宵尚孤征”,《咏贫士》其一“孤云独无依”,《闲情赋》“鸟凄声以孤归”、“拥孤襟以毕岁”,《归去来兮辞》“抚孤松而盘桓”、“或棹孤舟”、“怀良辰以孤往”,《祭程氏妹》“哀哀遗孤”、“遗孤满眼”、“藐藐孤女”,“孤”字在陶集大约用了24次之多,“孤”与“独”合计,至少在40次左右,几近其作品总数的1/3。陶渊明在东晋也确实是个特行独立不合时宜的狷者,他的诗充满孤独,这么多的“孤”与“独”字,不仅是陶渊明癖爱的字眼,能够代表“人格底整体或片面”(梁宗岱语),而且也可以见出用语的个性特征来。所以梁先生还说:“其实有些字是诗人们最隐秘最深沉的心声,代表他们精神底本质或灵魂底怅望的,往往在他们凝神握管的刹那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这些字简直就是他们诗境地定义或评语。”《戊申岁六月中遇火》的“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独闲”并非剑拔弩张,但因后两句如着火融化再加锻炼,被梁宗岱视为“刻画遒劲,像金刚石斫就的浮雕一般不可磨灭的警句”。
《杂诗》其五从少壮说到现在,充满动荡不平之气:“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懼。”“猛”与“懼”的狠重自不待言,就是“骞”的飞举和“翥”的翱翔,呼应得多么紧劲有力,加上位于“猛志”后的“逸”,说得多么痛快淋漓,眉飞色舞,此非陶诗用字本色,亦毋庸详言。最为习见的“自”,就不那么顺溜自然,逆转拗折出“却”的意思。这句和用庄重的“值”字领起的“值欢无复娱”,把少壮过去与中年现在硬是碰撞起来,碰得能发出火花,可谓“常语翻新”,“寻常语说得如此警透”。这就像李邕《麓山寺碑》,字的结构向上耸伸,分割出若许布白;下部却紧密遒劲,如砖抛地。上下虚实疏密对比,显出“天清地浊”的特色。还有那个“颓”字,此句把《楚辞·九章·悲回风》“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凝结为一句,更为紧促,说是慢却是快,“颓”字不仅有视觉的“下坠”感,且具掷地有声的听觉感,诗末的“懼”字,似乎变成了“颓”字的“回响”,真是“警透”得掷地有声。此类狠重奇绝的字眼,在陶诗中并非少数。它如《命子》的“逸虬绕云,奔鲸骇流”的“奔”与“骇”的相互映发;《庚子五月中从都还……》其二的“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的“崩”与“聒天响”,都好像被“长风”鼓荡起来;《杂诗》其十“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稽”,坚硬的“执”字,带有“静态”感,与骤生疾动的“驶”对比得那么鲜明,足使滞留的“稽”字也能飞动起来。其七的“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轻轻的“拂”,却摇曳起坚硬的枯枝,属于不用力的狠字,然而“掩”字可见速度之快,又有覆蔽、落满的含义,则为十分用力的狠字。“拂”为“风”态,“掩长陌”为其果,“风拂”而叶“落”,叶“落”而“掩长陌”。两句一气飘转,全在迅疾劲健的几个动词。陶诗的“肆”字用得不多,而给人印象颇深:《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的“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馁在其中而收获甚微的耕作,对陶渊明来说属于“常业”,既如此微薄,尚须“肆”——极尽力气,故至日入归来时,肩上的农具就有“负”的重量感,至于疲倦辛苦那就无须再言了。这是苦和累,他还用它来写快乐与兴奋。其四的“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为了表示对“冰炭满怀抱”的“当世士”的不屑,他把农闲时的田家乐夸张起来。注陶者把这个“肆”释作“陈列”义,似不如“尽”,即尽快、尽意。“肆”字热烈,次句“燥”字则尖冷生新,这句原本用孔融的“樽中酒不空”,比起“空”字,“燥”字更显出刺激性,因这诗原本是有激而发。
图24 晋(传)陶渊明杂诗(其二局部)
此草书选自《陶渊明草书真迹》,说“真迹”,倒不见得。就像起居注的“实录”,却有非真之嫌。此诗后半言:“(不眠)知夜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用字极为狠重,如“挥”、“掷”、“骋”,不仅可以看出陶之“悲凄”,还知他心中有多少愤慨与遗憾!
陶诗还特别喜用表示激愤不平的“慷慨”。“慷慨”原来是建安诗人的“关键词”,陶诗不仅吸纳“左思风力”,而且取法乎源头。《杂诗》其九说:“惆怅念常餐,慷慨思南归。”其十又说:“我来淹已弥,慷慨忆绸缪。”它如《怨诗楚调……》“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拟古》其四“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咏荆轲》“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见于其辞赋者,还有《归去来兮辞序》“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感士不遇赋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不能已者也”,其赋又说:“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前后凡八见,多出现于晚年所作。还有比“慷慨”更过激的“猖狂”,《和胡西曹示顾贼曹》就说过“逸想不可掩,猖狂独长悲”,还特意压在结尾,给人印象就再深不过了。
最能体现陶诗语言奇绝精拔个性的,还是“奇”字本身。陶渊明对《史记》有特别感情,司马迁的“好奇”,不知不觉地融入他的诗中,“奇”字在陶诗形成一道奇绝惊异的风景线,和那些平和的诗混在一起,几乎让我们忽略了。《和郭主簿》其一“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连雨独饮》“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和刘柴桑》“良辰入奇怀”,《饮酒》其八“连林人不知,独树众乃奇”,《桃花源诗》“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咏荆轲》“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陶渊明对《山海经》这部奇书也颇为热衷,用其书者,如《述酒》“三趾显奇文”;《读山海经》其四“瑾瑜发奇光”,其五“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其十二“青丘有奇鸟”;《蜡日》又云“章山有奇歌”:以上均出于《山海经》。试想,自有诗人以来,兴趣如此者能有几人?还有《祭从弟敬远文》“遥遥帝乡,爰感奇心”,《……孟府君传》的“奇君为褒之所得”,就分明见出《史记》的用法,《项羽本纪》就有“梁以此奇籍”。最为人熟知的,恐怕要算《移居》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了。以平淡著称的陶诗,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的“奇”字,什么“奇绝”、“奇怀”、“奇树”、“奇踪”、“奇功”、“奇心”、“奇名”、“奇文(羽毛文采)”、“奇光”、“奇鸟”、“奇歌”、“奇翼”,以及称高绝之文章的“奇文”。人们常谈他的“大化”、“化迁”、“幻化”,说他平淡,为什么却看不到他还有不平淡的奇绝一面,使这些“奇”字埋藏在不多的陶诗里,亘久以来,未得到发掘呢?不正从这些用语中,可以探测出他的灵府不仅“长独闲”,而且常常有多少愤然不平的隐秘,而且表达得奇绝精拔,让人诧异而感叹!
图25 清 石涛 陶渊明诗意图(其二悠然见南山)
画面上陶公手举采菊,耸立在东篱丛菊之中,远山漠漠,这里一切都是美的,美得异常高洁。秋菊傲霜怒放,南山巍然矗立,岸然独立之人格都寄寓在一“采”一“见”之中。石涛是山水画大家,人物显得很拙,而陶原本就是“归囤田”、“拙生失其方”的人,故倒不失诗意。
其次,除了用有棱有角锋芒毕露的狠重字词,陶诗还精心筛选了平淡的字眼,而追求非常到位的狠重效果。他把这种语料,锻炼得炉火纯青,尤能显示出奇绝精拔的个性特色。最为人赏叹的《饮酒》其五,向来作为“平淡自然”的代表作,大都集中在写景几句,然而人们却每每忽视开宗明义的开头议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庐”不用说就是“草屋八九间”,或是“寄穷巷”的“草庐”,这最简易的“庐”还要去“结”,这似乎告诉我们:至为简易的草房,还要花大力气去“结”,使人不由得想起《杂诗》其三的“严霜结野草”,这两“结”字完全无锋棱,却同样具有狠重效果。对于后者,论者有云:“‘结’字工于体物,柔卉被霜,萎乱纷纭,根叶辄相纠缠,道尽极目。”如果说后者“工于体物”,那么前者则长于言情。其间手中拮据,生活困窘,办事艰难,以及“君子固穷”观念之坚毅,贫贱不屈之执著,似乎都融注在这“结庐”中。作者不以隐居为高,还要把草庐“结”在“人境”,这又是何等境界。陶诗有许多官场的代名词,比如“人间良可辞”之类,“人境”与之似乎没有多大区别,此句就包含一个诧异:何以不结在安宁的静处?“而无车马喧”就更突兀了,“车马喧”谓显官大宦,既在“人境”,而又为何没有“车马喧”这些东西?这又是一个诧异,由两个诧异而生发出许多自负与孤耿,还有些横眉冷对的意味,这从“而”字可看出来,它转动得迅疾有力,或者干脆可以说就像他笔下刑天舞动的“干戚”一样,颇有些咄咄逼人。五言诗,在陶之前用连词“而”字,并不多见。如《古诗十九首》的“同心而离居”、“过时而不采”,《李延年歌》“绝世而独立”,曹植《吁嗟篇》“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忽亡而复存”,徐干《室思》“端坐而无为,重新而忘故”,而且都用于句中,很少见用于句首。陶诗算是开了先河,把它置于句首,更加强拗折逆转之力,显得倔强而顿挫,充斥着动态性的力度。“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尔”作为代词,比较模糊,然既占据高地,又颇具孤傲身份,使此句带有峥嵘飞举的气象。“远”与“偏”,还有“自”,极为普通平凡,在这里都见出极不平凡来,超脱、高洁、骨鲠、自负、蔑视的意味,似乎都有。此句犹言:心高地应偏。“偏”字对外散发的冷漠、漠视味浓极了。朱熹说陶诗有“语健而意闲”特色,这里却“语淡而意健”,平淡字眼却发挥出如萧统所说的“跌宕昭彰”、“抑扬爽朗”的神采。前人说:“陶公诗多转势,或数句一转,或一句一转,所以为佳。”陶诗似淡实奇,似静实动,内外的误差形成高不可及的审美境界,看似“无我之境”,实为“有我之境”。这种境界形成原因之一,就是平淡的字眼派上了狠重的用场,焕发出奇绝精拔的异彩。诸如此类的“二次接受”,不绝如缕地出现在陶诗批评史上,就不是一种偶然。模拟陶诗者高手云集,其所以不及的原因,此即为一端。
图26 明 陈洪绶 陶渊明像
人物衣着飘荡流畅,似乎是魏晋风度的再现。细劲轻圆,白描线条有“吴带当风”之势。飞动自然,勾勒精细。人物形态略呈曲俯状,细木手杖抱于怀中,静态中寓有动势。人物眼神瞻视前方,若有所思,似别有怀抱。
在长期平淡安静的隐居生涯中,陶渊明常常有不平静甚至狂躁的一面,皆由饥饿、贫穷与内心挣扎所起。陶诗用外淡实重的字眼,刻画这种尴尬与艰窘,这也是他的田园诗独有的一道“风景线”。《饮酒》十六,不但没有写酒,却说自己中年饱更饥寒:“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其中的“交”、“没”、“守”,无论工于体物,还是长于言情,都有特别的表现力。就是不起眼的“鸣”,也很别致,与“鸡鸣桑树巅”大异其趣,在他的田园诗里别开生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说隐居后的十多年间,接连遭到“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写虫灾用“恣”,写风灾雨灾用“纵横”,都是些狠重字词。至于“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动词“无”、“思”、“愿”,都平淡到不能再平淡了,但正是这些极为素朴的动词,甚至淡化到没有多少表示动态的功能,一经和“抱”组合,便似由“抱”率领起来,这些动词的立体感与动态性,饥冻交至日夜不宁的百般艰熬挣扎,一一都活现在我们眼前。“抱”在这里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饥”怎么能“抱”呢?但你不抱它它却要拥抱你,真是非“抱”不可了。“抱”本是狠重字,“抱”的对象是“长饥”,那就越发显得狠重了。这是挨过饥饿的人,才会想到它。这类字词的用法绝不会出现在大腹便便的谈士所作的玄言诗里,虽然玄言诗也很平淡。由于“抱”字太立体了,太具象化了,故“无”、“思”、“愿”的百般交困苦状都活起来,哀切的饥冻寒饿淋漓尽致地活现眼前。“抱”字有活用的弹性,屡见于陶诗。如《劝农》“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停云》“愿言不获,抱恨如何”,《连雨独饮》“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黾俛四十年”,《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饮酒》十五“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又其十六“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述酒》“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还有《与子俨等疏》“抱兹苦心”,《感士不遇赋序》“抱朴守静”。以上“抱”字均属形象化的活用,并非有实际动作,但比实际动态更具有表现力。这种意念性动词,或许受到《老子》“见素抱朴”的影响。
表现穷困的组诗《咏贫士》,也是对自己生活的写照,或者以己之饱经饥寒去描写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先贤,而前两首则先为自己画像。其二云:“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又说“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冻得“拥褐”去晒太阳,就像他在《自祭文》所说的“败絮自拥”,“拥”字使人想见缩头袖手的冷索模样,诗书虽然“塞”得很多,冻得自顾不暇,哪能正襟危坐地去“研”呢,如果说这里的酷寒凭着“拥”与“塞”两个重字,描绘且旋折出一片冰天雪地,那么“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的描摹就举重若轻了。两句四个动词似乎不怎么狠重,但合在一起却狠重得使人发憷。壶底倾倒朝天的方向尚倒不出一滴酒,从这句可以看出那企盼而又百般无奈的眼神。饿得不由自主地向灶房顶望去,自家的厨房何以摊上一个“窥”,说明这是下意识的,又是有意识的。明知不会有米下锅,饿得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两句话像一幅漫画,诗人反视自己,自嘲尴尬与无奈。用滑稽与嘲弄的语调刻摹贫穷,好像和自己开了个酸辛的玩笑,或者说是以一种含着泪的微笑注视自己的痛苦,透出几丝幽默,只是让你笑不出来。它使我们了解他的痛苦,却不悲哀,而是坚毅与不平,这些都是驾驭奇绝精拔语言所达到的。
陶渊明隐居招致饥寒交至,甚至闹到讨饭的地步,也就有了那篇《乞食》,凡是读陶诗的人都不会忘记:“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驱”字真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饥饿的威胁,它狠重得让人回不过神,也不容许有什么思索,这位赫赫有名的大隐也抗拒不了它的法力。当他鼓起十二万分勇气,抹了脸摔在地上成了八片,铁了心地奔出门外。然而,却“不知竟何之”,“竟”字刻画出一片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惆怅,到什么地方去呢?“行行至斯里”,它似乎告诉我们:人到这分上,还有什么选择!且又能选择出什么?需要的只是再度一鼓作气,闷下头只管向前“行行”就是,至于到哪家哪舍,无暇顾及,只要是“斯里”——人住的地方就行了。当这时,他或许气馁了,没有任何勇气了,但饥饿的“驱”力,使他豁出去,竭尽最后勇气去“叩门”,当主人笑吟吟看见了这位大名士,这位大名士又能张口说什么呢,只能语无伦次了。的确,这诗写得很拙,拙到无所顾忌。不管这是讨饭,或是打秋风,都是丢面子的事。丢了面子还要把它写出来,这同样需要十二万分的勇气。就像种豆收稻本是乡里小民琐事,但他把“高人性情,细民职业,不作二义看”(钟惺语),都写进他的田园诗一样,这不正是萧统所言“独超众类”,“横素波而旁流”。他用那些简朴的、狠重的、不起眼的语言,把他激烈动荡犹豫徘徊的心思,写得那么勇锐、洒脱、透彻,晶莹得没有任何杂质,没有任何包装,只有质直简朴,这样的奇绝源自平凡,精拔来自人格的坦诚高洁,“文如其人”的老话,谁又能说它不是呢!这在陶诗可以说体现得最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