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奇绝精拔的另面:“左思风力”与“豪放”
钟嵘谓陶“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是说质朴为其本色,又挟带慷慨不群的激烈情怀。朱熹也说陶诗平淡,随后又看出豪放的一面。如前所论,陶诗的平淡与豪放不是前后分开,而是往往交融,就像“悠然望南山”与“而无车马喧”一样化合在一起。
建安诗人王粲、阮瑀均以《咏史》赞美荆轲,而以左思《咏史》其六最为出色,左思着重于荆轲豪饮燕市的描写,宣扬蔑视权贵豪右的激愤,张扬寒士自尊精神,撷取一点,不及其余。倒是继承“左思风力”的陶渊明,客观地叙述了荆轲刺秦的基本情节,其中以“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先议后叙,引发出对易水送别场面的重点刻画:“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澹澹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这里几乎是《史记·刺客列传》的改写,所有情节与细节都予以再现。不过他利用诗歌的简洁与铺排,将豪迈悲壮的气氛渲染得几乎要超出原作之上。《史记》说“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而送之”,阮瑀《咏史》则有“素车驾白马,相送易水津”,陶诗“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把特殊场地、特殊情怀、特殊气氛,一下子渲染出来,“素骥”多么经济,且暗示性极强。加上“广陌”——奔向死亡的大道,气氛全来了。“素”与“广”的烘托作用特强。而“鸣”字先声夺人,摄魂夺魄般地逼出“慷慨送行”的场景。特别奇绝的是全然以第三人称的描述,突然嵌进一个突兀挺劲的“我”字,似乎一切都从荆轲的眼中看出,下文“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主语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指荆轲的“我”,遥应“慷慨送我行”,这个“我”又显得那么贴切自然。李长之先生曾说:“司马迁象一个出色的摄影师一样,他会选择最好的镜头。在同一个景色里,他会选取最适宜的角度,在一群人中,他会为他们拍合影,却也会为他们拍独照。”陶渊明此诗也体现了这种技能,而这个“我”字不仅是“拍独照”,又简直是心灵的拍照。“雄发”两句与“渐离”两句,借助诗的对偶,生发出极强度的夸饰,形容词“雄”、“危”、“猛”、“长”,锻铸得坚硬、刚强,郁勃得让人肃然起敬;几个被修饰的名词,似乎须发皆动,生气勃勃。特别是嵌在当中的动词“指”和“冲”,又似乎可以烧灼一切,每一个字眼都好像有一触即发的爆发力。这真是把《史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的奇绝,变得更有诗意化,而又没有失去神采。作者没有让这两句与“渐离”两句连接铺排,陶诗每多跳跃动荡,而不喜语言豪奢性铺排。特意在中间加上极为疏荡的“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本来这两句完全可置于“慷慨送我行”之后,这又和《史记》矫健奇横之笔法多么相似。和唱的宋意见于《淮南子·泰族训》与《燕丹子》,这里和高渐离作配构成偶对,“击”与“唱”呼应得间不容发,“高声”与“悲筑”把悲壮的情调,烘托得热血沸腾。本来接着的应是“商音”两句,却采用同样奇横手法插入“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两句写景的渲染,表示扶弱灭强行为的感天动地,也是对“君子死知己”壮怀激烈的抒发。同时,又是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暗示性再现。总之陶诗的描写,可以和《史记》相媲美。用语疏荡、奇横、矫健,所向无前,奇绝精拔到每一个字眼都在动荡,都在恪尽抒发悲愤情感的职能。值得一提的,送别结束后两句:“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史记》则言:“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遂至秦……”,如果陶诗前句尚属改写,后句则为创新,素朴的模糊的“入”字,一经让狠重的“飞”字带动,迅猛、勇毅、奔腾、无坚不摧的力量,如离弦之箭,向强秦冲去。总之,此诗字字飞动,句句悲壮,气象峥嵘,风骨崚嶒。无一笔和缓,没有任何懈怠,也没有任何的萧散冲淡。至少可以说以猛志追求“奇功”,是其精神之一。陶渊明其人其诗都不能说不平淡,然而他并非整天的“平淡”,他少壮时激发过“猛志逸四海”的壮志,晚年还念念不忘“猛志固常在”,他也有激愤得“流泪抱中叹”的一面,甚或狂躁猖獗,所以也就有了这样奋激的诗,论者有云:“从前以为陶必有与常人不同处,但今觉其似与老杜一鼻孔出气。他心中时而是乌鸦的狂噪,时而是小鸟的歌唱;时而松弛,时而紧张。但以之评其诗则不可。他的诗还没有这么大的差异,只是时而严肃,时而随便;时而高兴,时而颓唐;时而松弛,时而紧张。”陶杜是否相近,姑且不论。反正这诗看不出任何的随便、颓唐、松弛,感觉到的不仅是严肃与紧张,而且是金刚怒目到剑拔弩张的程度,要说是“涌若海立,屹若剑飞”,也不为过,至少可说陶诗还有郁愤激荡的一面。
这诗在陶诗中并非昙花一现,著名的《读山海经》也体现陶的尚奇与不平静的本相。其九歌颂与日竞走的夸父,说他的宏志“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此与惋惜荆轲“奇功虽不成”,“千载有余情”,出于同一观念与理路,特别是其十上半篇:“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衔”与“填”,“微木”与“沧海”,对比多么悬殊!这和“提剑”与“入秦庭”的对比,应当是等值的;还有断了头的“刑天”,仍然“舞干戚”——挥动大斧与盾牌,都宣扬了宁死不屈、矢志不移的战斗精神。“猛志固常在”一语,说得何等奋厉!有趣的是,这诗的下半篇的议论却似乎有些跑劲:“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庄子的齐物论与生死大化观,似乎在这里起了稀释与淡化的作用,“徒设”、“讵可待”也好像加强了这种效应,“在昔心”的“猛志”难成,似乎成了议论的主旨。对这几句,向来已有如此的分歧。然而既然“无虑”、“无悔”,那么“良晨”之可待与不可待,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这又是一番理解。这和“奇功虽不成”,但“千载有余情”,如出一辙。正如《杂诗》其二所说的“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志之难骋,并不意味泯化殆尽,而是“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也就是昔日猛志还在心里翻腾。所以,“同物”四句亦当作如是观。这样说来,此诗前半出以狠重语,后半似无可奈何的平和语,但都围绕着猛志不去而发。就这样,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却与齐物大化的庄子泯去一切的话头,悄然融合一起,而宣扬的仍然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信念,所以梁启超谓此诗“不知不觉把他的‘潜在意识’冲动起来了”,大致还是不错的,虽然后半还经过无可奈何的淡化。
潘德舆曾说:“陶公诗虽天机和畅,静气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荡处,实有忧愤沉郁不可一世之概,不独于易代之际奋欲图报,如《拟古》‘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咏荆轲》之……《读山海经》之……。即平居酬酢间,忧愤亦多矣,不为拈出,何以论其世、察其心乎?如‘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赐也徒能辩,乃不见予心’,‘摆脱悠悠谈,请从予所之’,‘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迂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我心固非石,君情定如何’,‘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确实,陶诗的和畅娴静、平淡自然,掩蔽了激荡沉郁、奇绝精拔的一面。潘氏举例甚多,但并非全面,如《杂诗》其八“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不正是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厉声先震,《饮酒》其九“禀气寡所谐”,“吾驾不可回”,愤然不平之气莫不形于颜色。诸如此类,在陶集中就像那些平和句同样俯拾皆是。不过,这些愤然不平的语句,没有凭借狠重字眼表达,而以语意盘折出种种不平与激愤来,它也是陶诗用平常语抒发愤然不平的重要特色。
偏安江左百年的东晋,没有几个热血沸腾的人,谁越平和谁就越有雅量,包装一久便坠入麻木与疲软,玄言诗就平淡到缺乏自家血性。时风所染,陶诗也很平和,像他以《述酒》来写晋室鼎革时的毒杀,不过“寄酒为迹”而已;以“种桑长江边”来暗示江山易主,这也算是“包装”。以田园诗写政治,也是为了安全而已,但毕竟“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萧统语)。所以,虽然以咏史诗、《读山海经》这样的诗来发感慨,而且把最为狠重的奇绝语与平和语糅合起来,然而把他的爱憎与感情,观念与理想,毕竟“冲动”出来,这就是一个本真的陶渊明,虽然有所“包装”,但并非那么严实的没血没性。由此也可以看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融合于其诗的原因。这正如他的《拟古》其九所说的“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一会儿想做隐士,一会却想参加暗杀党,这两者虽不同类,但负气带性则是一致。人的感情原本复杂,陶诗用语亦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