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陶诗的议论
人们常把渊明看成诗人中的思想家,就是因了陶诗有很多哲学性的议论。他的生活环境是产生田园诗歌的农村,而他的思想和对人生体悟所形成的议论,又能提高作品的境界。胡适曾说:“他的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语却是民间的言语。他的哲学又是他实地经验过来的……所以他尽管做田家语,而处处有高远的意境;尽管做哲理诗,而不失为平民的诗人。”陶诗的外在形式和内涵风格,常常出现悖论,这在陶诗的议论,也同样存在。犹如他的田园诗常愤视官场,咏贫诗每带不平之气一样。他的田园诗,说实在的,对田园风光倒没有特别着力的描写,而且往往议论多于描写。他早期田园诗议论尚少,措辞也较平和。如《和郭主簿二首》、《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与从弟敬远》,一般都是夹叙夹议,到他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永归以后的诗,块垒积多,语带讥刺,而且常置于开头和结尾最显眼处,前后包裹,一肚皮的不合时宜笼罩前后,流贯全诗。如《归园田居》其一开篇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俗韵”和“丘山”对比壁立,是那么的鲜明,三四句又带出多少遗憾,他简直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一口气说出多少委曲。结末又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回应得那么有力,说得又多么兴高采烈。这诗议论沉着痛快,没有任何轻松平淡,惟其如此,中间田园描写才显得更为亲切可爱。《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共20句,前后却有12句议论。开头的“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用“田家语”讲“农夫哲学”,真属于他田园诗中一道“实话实说”节目。《移居》其二写农闲的消散,末言:“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所谓“此理”就是闲暇的登高赋诗、有酒聚饮、闲时聊天;“将不胜”,犹言其中的快乐岂不欣然,所以“无为忽去兹”,何必舍此而去呢?清人方宗诚《陶诗真诠》说此二句“有大舜若将终身之趣”,谓末二句“尽人事人理,与旷达不同”。正看出其间非隐士悠然无事的话头,而属于农夫安身立命的人事人理。刘履《选诗补注》卷五说得更明白:“靖节素愿易足,不必充广。惟衣食当经纪者,亦必力耕以自给焉。此与世俗怀居之士择取便安,务求完美者,不可同年语矣。”就是说这位大隐,完全说起农夫的话来,他投入农民的行列,把观念也转化为“农民意识”,他奔赴农村,接受体力劳动的磨炼,不是被迫的,而是自愿的。在他看来,这是实现人格完美的唯一归宿。人不堪其忧,他则乐在其中,农村成了他的理想国。《杂诗》其八则通首议论田家的辛酸,说他讨厌“代耕”——做官,愿以田桑为“所业”。虽然“躬亲未曾替”,然而“寒馁常糟糠”。惨淡如此,心想只有粗粳大布就满足了,可是“正尔不复得”,连这些都成了奢望,未免让人感伤:“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劳者饥寒交至,“代耕”者“人尽获宜”!这是什么世道,倒挂得如此悬殊!结尾虽然说“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好像无可奈何,不了了之,归入平淡,但他已把“代耕”与“躬耕”的差别讲得那么分明,这“陶一觞”并非陶然进杯,实是一觞愤懑不平的苦酒。这诗是他自回田园十年生涯的总结,前人云:“一句一转,古诗之最变幻。”正是有见于其不平,看出其间跌宕昭彰来。明人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论《杂诗》:“十二首中愁叹万端,第八首专叹贫困,余则慨然老大,屡复不休,悲愤等于《楚辞》,用复之法亦同之。”如把《杂诗》看做《楚辞》不无道理,那么其八则等于《天问》,不同的是陶诗问得集中,问得切实,问得有人生意味!龚自珍说陶诗“三分《梁甫》二分《骚》”,大概包括这样感慨不平的诗。
《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写农忙收割时的兴奋和辛苦。开头议论:“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贫穷和稼穑是孪生兄弟,努力不行,还得“戮力”,使出全身的劲儿。原本写秋收,却言“春作苦”,更辛苦的秋收自在言外,这怎能不“戮力”呢!苦倒事小,高兴的是“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而且“有秋”是庄稼汉的狂欢节,可以有“饥者欢初饱”的兴奋和激动。末尾想到孔子时代的农夫“荷蓧翁”,自己和他有什么两样呢?这正是不“负所怀”的生活方式!辛苦而有饭吃,是庄户人家的理想,对陶渊明来说,这就算到“桃花源”了。
总之,陶诗中的议论,来自宁静而辛苦的田园,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清香。用田家语发议论,发牢骚,这和两手沾满泥巴的农夫的言谈,确相差无几,真到了“非躬耕者不能言”的乱真程度,看似质朴平淡,与田家老农语没什么两样,然则“愈平愈高,转近转远”,正像萧统《陶渊明集序》所言:“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亦乃爵禄可辞!”陶诗确实犹如清凉剂,可以熄灭我们这样凡夫俗子的世情杂念,而清凉的东西与火爆火热的世俗不正是相对立的吗!不过水火不容的实质,往往被论者忽视,何况陶诗外视平淡,内含骨鲠,它还包含些许的愤然不平,只不过采用平和的语气罢了!如果把陶诗置放到晋宋时代,就会发现他的棱角是如何的骇人!干宝《晋纪总论》论及西晋社会风俗与思潮时沉痛地说:“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俭;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而当时的官场局面更是倒挂至极:“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涂。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东晋与西晋一脉相承,其上层思潮与官场风气并无改观。只是由于中土流人与江南土著的合并,新增了权力的分配和矛盾的平衡。玄风更为炽烈,空谈更加时尚,江南山青水秀则更调动广建庄园的胃口。东晋初年,熊远上疏论国政有三失:一是“未能遣军北讨”,二是官宴“务在调戏酒食而已”,三是“选官用人,不料实德,惟在白望;不求才干,乡举道废,请托交行。有德而无力者退,修望而有助者进;称职以违俗见讥,虚资以从容见贵。是故公正道亏,私涂日开,弱强相陵,冤枉不理。今当官者以理事为俗吏,奉法为苛刻,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骄蹇为简雅”。观此一节,可知两晋吏治如出一辙。尤可痛者,半壁河山,沦为人手,尚不思改弦更张,犹陈陈相因腐败之吏治。加上东晋多幼主,拥兵者每欲篡夺,而晋祚原来自篡,以篡易篡,本无公理可言。淝水之战,外患方息,内乱更烈。陶渊明生活在这样倒挂的时代,怎能有所作为!13年间东游西走,5次往返官场,其中弊端,怎不内悉于胸!在望空为高理事为俗的官风宦俗中,他的愤然归隐,实在是不得已而然。官以勤恪招笑,理事为俗,那么秉耒“肆微勤”,扛锄“理荒秽”,就更是等而下之的奇耻大辱。陶之隐和那些生资丰饶择处名山、悠闲且有盛名的“隐士”不同,仅一庐山匹夫回乡农民而已,头上不过多了一顶“隐士”帽,否则他那样“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实在是耻不堪言,萧统不正是说过他“不以躬耕为耻”?何况他“灌畦鬻蔬”、“织纬萧”,挑担卖菜,还编草鞋织簿子换饭吃,搞过不少小农副业。渊明略后的到彦之因为早年“担粪自给”,大概亦为菜农,一直到了已为吏部尚书的孙子到溉,还遭人“尚有余臭,遂学贵人”的詈骂。所以陶渊明的各种劳作在当时并不那么“高尚”,不过多了层“隐士”遮羞的面纱而已!他却公然还要写什么“田园诗”,岂不知在这贵族时代,无所事事的名士谈手,钟鸣鼎食地吃饱了佳肴,思量到人不到处,搞些玄妙的清淡,作些不伦不类的“玄言诗”!贵族化玄虚的诗和渊明的田园诗,名山胜水群体徜徉的无事哼唧和他用汗水浇灌的甘辛之言,虽然共同滋生于同一哲学畸形发展的时代,他们的诗都好议论,议论又多么悬殊。陶诗的议论,“即从田园耕凿中一段忧勤讨出,不别作一幅旷达语,所以为真旷达”①。此语颇能识真。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谓“玄言诗”是“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说:“江左诗文,溺于玄风。辞谢雕采,旨寄玄虚,以平淡之词寓精微之理。”原本来自平民的老庄哲学,这时成了贵族文学的谈资,涮去了庄子愤世嫉俗的内质,专取旷达夷泰的一面,其表现的形式必然是“平淡之词”。陶渊明生活在这“无为”时代,难免不为风气所染,他同样喜欢老庄,尽量把诗写得平和而夷泰,经常淡化胸中不平,控制自己的感情,磨钝笔下锋芒。比如《饮酒》二十首借酒发了那么多的牢骚,最后却特意提示:“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这全是醉人谬语,可作不得真!《咏贫士》其一说他像孤云独鸟,如何寂寞,如何饥寒,结末却言“已矣何所悲”;《杂诗》其八写冻饿至极到了哀哉可伤的地步,不由得发出“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这本和李白的愤懑“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并无二致,也和孟郊“谁谓天地宽,出门即有碍”相差无几,却紧接用“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轻松收场结束。我们真不知道饿肚而无粗布被子的冬天,他这时是否有酒,即使有酒是否就那样陶然怡乐,平静得就像农村的冬天,冻得发抖的人怎么会有万念俱灰甚或悲极生乐的心情呢!正缘于此,他的“田家语”被人们看做“平淡”的风格,他用“平淡”包裹的牢骚愤懑,也被误解为无烟火气。整个陶渊明,蒸发得只剩下置坐东篱,秋菊满把,浑身悠然的纯净的隐士!隐士原本都是负气带性不能摧志屈道之人,而且他的议论毕竟绵里藏针,有着不是处处外露的锋芒,糟糠寒馁的陶渊明与佳肴饱腹的玄言家们怎能作着风格一样“平淡”的诗来?
①钟惺、谭元春:《古诗归》卷九,钟惺评语,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7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3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