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己

【说明】

本篇旨在论述君道。文章指出：“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这是说，为君治理天下，修养自身是根本，是第一位的，这就是“先己”的意思。夏后启与有扈战、孔子见鲁哀公等事例都说明了这一观点。“治身”的方法在于“无为”、“胜天”，即顺应自然，不求有所作为。这样，自然就会达到“身善”、“人善”、“百官已治”、“万民已利”的局面。

应该指出的是，本篇所提倡的“无为”只是针对国君说的，是与臣下的“有为”（见《君守》、《分职》、《有度》、《期贤》等篇）相一致的。因此，本篇提倡的“无为”与道家原来意义上的“无为”不完全相同，它只是《吕氏春秋》一书虚君实臣思想的反映罢了。

 

三曰：

汤问于伊尹曰：“欲取天下[1]，若何[2]？”伊尹对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将先取。”凡事之本，必先治身[一]，啬其大宝[3]。用其新，弃其陈[4]，腠理遂通[5]。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其天年。此之谓真人[6]。

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7]，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8]言正诸身也[9]。

故反其道而身善矣[10]；行义则人善矣[11]；乐备君道而百官已治矣[12]，万民已利矣。三者之成也，在于无为[13]。无为之道曰胜天[14]，义曰利身，君曰勿身[15]。勿身督听[16]，利身平静，胜天顺性。顺性则聪明寿长，平静则业进乐乡[17]，督听则奸塞不皇[18]。

故上失其道，则边侵于敌；内失其行，名声堕于外。是故百仞之松，本伤于下而末槁于上[19]；商、周之国[20]，谋失于胸，令困于彼[21]。故心得而听得，听得而事得，事得而功名得。五帝先道而后德[22]，故德莫盛焉；三王先教而后杀[23]，故事莫功焉[24]；五伯先事而后兵[25]，故兵莫强焉。当今之世，巧谋并行，诈术递用[26]，攻战不休，亡国辱主愈众，所事者末也。

夏后相与有扈战于甘泽而不胜[二][27]。六卿请复之[28]，夏后相曰：“不可。吾地不浅[29]，吾民不寡，战而不胜，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也。”于是乎处不重席[30]，食不贰味[31]，琴瑟不张[32]，钟鼓不修[33]，子女不饬[34]，亲亲长长[35]，尊贤使能。期年而有扈氏服[36]。故欲胜人者，必先自胜[37]；欲论人者，必先自论；欲知人者，必先自知。

《诗》曰：“执辔如组[38]。”孔子曰：“审此言也[39]，可以为天下。”子贡曰：“何其躁也[40]！”孔子曰：“非谓其躁也，谓其为之于此，而成文于彼也[41]。”圣人组修其身而成文于天下矣[42]。故子华子曰：“丘陵成而穴者安矣[43]，大水深渊成而鱼鳖安矣，松柏成而涂之人已荫矣[44]。”

孔子见鲁哀公，哀公曰：“有语寡人曰[45]:‘为国家者，为之堂上而已矣[46]。’寡人以为迂言也[47]。”孔子曰：“此非迂言也。丘闻之，得之于身者得之人[48]，失之于身者失之人。不出于门户而天下治者[49]，其唯知反于己身者乎！”

 

【校勘】

[一]治，旧校云：一作“取”。

[二]相，毕本作“伯启”，今据旧本改。下同。

 

【注释】

[1]取：等于说“为”、“治”。

[2]若何：怎么办。

[3]啬（sè）：爱惜。大宝：指上句的“身”。

[4]用其新，弃其陈：吐故纳新的意思。

[5]腠（còu）：理：古医家指皮下肌肉之间的空隙和皮肤的纹理。

[6]真人：道家称存养本性的得道之人。

[7]善：用如使动，使……善。响：回声。

[8]《诗》曰……正是四国：引诗见《诗·曹风·鸤鸠》。淑人，善良的人。仪，仪容。忒（tè），差误。正，用如使动，使……正。是，此。四国，四方各国。

[9]诸：“之于”的合音字。

[10]反：返回。这个意义后来写作“返”。

[11]善：用如意动，认为……善。

[12]备：通“服”。实施。君道：为君之道。

[13]无为：道家提倡的处世原则，即顺应自然，不求有所作为。

[14]胜天：听凭天道，任其自然。胜，等于说“任”，听凭的意思。天，天道。道家庄周学派认为：“无为为之之谓天”（见《庄子·天地》）。意思是，任其自然，不要有半点人为，这样对待一切，就可以说符合天道了。

[15]义曰利身，君曰勿身：这两句并承上文省“无为之”三字，按句意当是“无为之义曰利身，无为之君曰勿身”。勿身，指凡事不亲自去做。

[16]督听：不偏听。督，正。这里用如使动。

[17]乡：同“向”。趋向。

[18]皇：同“惶”。惶惑。

[19]本：树根。末：树梢。槁（gǎo）：枯干。

[20]商、周之国：这里指商、周二个朝代的末世。

[21]令：政令。困：窘困。彼：指外。

[22]先、后：都用如动词，把……置于先，把……放在后。

[23]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

[24]功：本指器物的精好，这里引申为美、善。

[25]五伯：即春秋五霸。

[26]递：更迭，一个接一个。

[27]夏后相：当是“夏后启”之讹。启，禹的儿子，姒（sì）姓。相传禹提名伯益做继承人，禹死后，伯益推让，退隐箕山，启于是继承王位，在位九年。一说启杀伯益自立。后，君。有扈：即下文有扈氏，古国名，故址在今陕西户县北。甘泽：古地名。

[28]六卿：天子设六军，六军的主将称六卿。

[29]浅：狭，窄小。

[30]处：居处。重（chóng）席：两层席。

[31]贰味：重（chóng）味，多种菜肴。

[32]张：陈设。

[33]修：整治。

[34]饬：通“饰”。修饰打扮。

[35]亲亲长长：前面的“亲”、“长”用如动词。这里是“亲近”、“敬爱”的意思。

[36]期（jī）年：一周年。

[37]自胜：等于说“胜自”，克制自己。下文“自论”、“自知”与此同。

[38]执辔（pèi）如组：引诗见《诗·郑风·大叔于田》。辔，驾驭牲口的缰绳。组，编织。

[39]审：明悉。

[40]躁：急躁不安。子贡认为，这句诗的意思是说，驭手执辔动作像编织花纹一样，手不能停，所以他说，照此治理天下未免太急躁了。

[41]文：花纹。孔子说子贡误解了诗意。这句诗的意思是说，驭手执辔像编织花纹一样，织者只要编织手中的丝线，花纹自然成形于外；驭手只要调理好手中的缰绳，马自会在道上奔驰千里。

[42]组修其身：指修养自身。成文：比喻大业完成。

[43]穴者：指穴居动物。

[44]涂之人：行路人。荫：树荫。这里用如动词，呆在树荫下（休息）。

[45]语（yù）：告诉。

[46]之：代国家。

[47]迂（yū）：迂远，不切实际。

[48]得之人：等于说“得之于人”。下句“失之人”等于说“失之于人”。

[49]门户：单扇门叫户，双扇叫门。连用则泛指门。

 

【译文】

汤问伊尹说：“要治理天下，该怎么办？”伊尹回答说：“一心只想治理天下，天下不可能治理好；要想治理好天下，首先要修养自身。”大凡做事的根本，一定要首先修养自身，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断吐故纳新，肌理就会保持畅通。精气日益增长，邪气完全除去，就会终其天年。这样的人叫做“真人”。

过去，先代圣王修养自身，治理天下的大业自然成就；端正自身，天下自然太平安定。所以，改善回声的人，不致力于回声，而在于改善产生回声的声音；改善影子的人，不致力于影子，而在于改善产生影子的形体；治理天下的人，不致力于天下，而在于修养自身。《诗》中说：“那个善人君子，他的仪容很端庄。他的仪容很端庄，给这四方各国做出榜样。”这说的正是修养自身啊。

因此，回心向道，自身就可以达到美好的境界了；行为合宜，就会受到他人的称赞了；乐施君道，百官就能治理好了，万民就能获得好处了。这三方面的成功，都在于实现无为。无为之道就是听任天道，无为之义就是修养自身，无为之君凡事不亲自做。不亲自做就不会偏听，修养自身就会平和清静，听任天道就会顺应天性。顺应天性就会聪明、长寿；平和清静就会事业发展，百姓乐于归依；不偏听就会奸邪闭塞，不至惶惑。

所以，君主不行君道，边境就会遭受侵犯；在国内丧失德行，国外的名声就会败坏。百仞高的松树，下面树根受了伤，上面的枝叶必然干枯；商、周两代末世，国君心中计谋无当，政令在外自然难于推行。所以，心有所得，言行就会有所得；言行有所得，政事就会处理得当；政事处理得当，自然功成名立。五帝把道放在首位，而把德放在其次，所以没有任何人的德行比五帝更美好的了。三王把教化放在首位，而把刑罚放在其次，所以没有任何人的功业比三王更出色的了。五霸把功业放在首位，而把武力征伐放在其次，所以没有任何人的军队比五霸更强大的了。当今世上，各种诡计一齐实施，奸诈骗术接连使用，攻战不止，灭亡的国家、蒙辱的君主越来越多，其原因就在于他们致力于细枝末节啊。

夏君启同有扈氏在甘泽交战，没有取胜。六卿请求再战，夏君启说：“不必再战了。我的土地并不小，我的人民也不少，但同有扈氏交战却没能取胜，这是由于我的恩德太少、教化不好的缘故啊！”于是夏君启居处不用两层席，吃饭不吃两样菜，琴瑟不设，钟鼓不列，子女不修饰打扮，亲近亲族，敬爱长者，尊重贤人，任用能士。一年之后，有扈氏就归服了。因此，想要制服别人的人，一定先要克制自己；想要评论别人的人，一定先要评论自己；想要了解别人的人，一定先要了解自己。

《诗》中说：“手执缰绳驭马如同编织花纹一样。”孔子说：“明悉这句话的含义，就可以治理天下了。”子贡说：“照《诗》中所说的去做，举止太急躁了吧！”孔子说：“这句诗不是说驭者动作急躁，而是说丝线在手中编织，而花纹却在手外成形。”圣人修养自身，而大业成就于天下。所以子华子说：“丘陵生成了，穴居的动物就安身了；大水深渊生成了，鱼鳖就安身了；松柏茂盛了，行人就在树荫下歇息了。”

孔子谒见鲁哀公，哀公说：“有人告诉我说：‘治理国家的人，在朝堂之上治理就行了。’我认为这是迂阔之言。”孔子说：“这不是迂阔之言。我听说，自身有所得的人，在别人那里也会有所得；自身有所失的人，在别人那里也会有所失。不出门却把天下治理得很好，这恐怕只有懂得自身修养的国君才能做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