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
【说明】
本篇旨在论述节欲养生。文章指出,人的感情欲望是天生的,在这一点上,“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与一般人的不同就在于圣人“得其情”,因此“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俗主“亏情”,所以“每动为亡败”。“得其情”与“亏情”的关键就在于是否珍重自己的生命。本篇的思想近于荀子的“节欲”说。老、庄提倡的“无欲”、孟子提倡的“寡欲”,虽从根本上说也是要人们“节欲”,但与本篇“节欲”思想仍有着程度的差别。文章还指出,“天地不能两”,因而功业与生命同样不能两全,从“法天地”的观点出发论述了“贵生”的主张。
三曰: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1],情有节[2]。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3]。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4],虽神农、黄帝[5],其与桀、纣同[6]。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7]。由贵生动[8],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
俗主亏情,故每动为亡败。耳不可赡[9],目不可厌[10],口不可满;身尽府种[11],筋骨沈滞[12],血脉壅塞,九窍寥寥[13],曲失其宜[14],虽有彭祖[15],犹不能为也。其于物也,不可得之为欲,不可足之为求[16],大失生本;民人怨谤,又树大雠;意气易动,蹻然不固[17];矜势好智[18],胸中欺诈;德义之缓,邪利之急[19]。身以困穷[20],虽后悔之,尚将奚及?巧佞之近,端直之远,国家大危,悔前之过,犹不可反。闻言而惊,不得所由。百病怒起[21],乱难时至。以此君人[22],为身大忧。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23]。
古人得道者,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奚故?论早定也[24]。论早定则知早啬[25],知早啬则精不竭。秋早寒则冬必暖矣,春多雨则夏必旱矣。天地不能两[26],而况于人类乎?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也。
尊[27],酌者众则速尽。万物之酌大贵之生者众矣[28],故大贵之生常速尽。非徒万物酌之也,又损其生以资天下之人[29],而终不自知。功虽成乎外,而生亏乎内。耳不可以听,目不可以视,口不可以食,胸中大扰[30],妄言想见[31],临死之上[32],颠倒惊惧[33],不知所为。用心如此,岂不悲哉?
世人之事君者,皆以孙叔敖之遇荆庄王为幸[34]。自有道者论之则不然[一],此荆国之幸。荆庄王好周游田猎[35],驰骋弋射[36],欢乐无遗,尽傅其境内之劳与诸侯之忧于孙叔敖[37]。孙叔敖日夜不息,不得以便生为故[38],故使庄王功迹著乎竹帛[39],传乎后世。
【校勘】
[一]毕本“道”下无“者”字,今据元本、李本、许本、张本、姜本、宋本、小宋本、刘本、汪本、凌本、朱本补。
【注释】
[1]情:感情,指人的好、恶、喜、怒、哀、乐。
[2]节:节制,适度。
[3]过:过分。
[4]不肖(xiào):不贤,不善。一:同等,一样。
[5]神农:传说中的远古帝名。古史又称炎帝、烈山氏。黄帝:传说中的远古帝名,姬姓,号轩辕氏、有熊氏,是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古人把神农、黄帝看作圣王的代表。
[6]桀:夏代最末一个君主,名履癸。纣:商代最末一个君主,名受。古人把桀纣作为暴君的典型。
[7]情:这里指适度的感情。
[8]由贵生动:等于说由贵生而动。贵生,即尊生。
[9]赡(shàn):充足。
[10]厌:满足。
[11]府种:通“腑肿”。即浮肿。
[12]沈(chén)滞:积滞而不通畅。沈,后代多写作“沉”。
[13]九窍:九孔。包括阳窍七(眼、耳、鼻、口)、阴窍二(大、小便处)。寥寥:空虚的样子。
[14]曲:这里是“遍”的意思。
[15]彭祖:传说是颛顼(zhuānxū)帝玄孙陆终氏的第三子籛铿(jiānkēng),善养生之道,活了八百岁,尧封之于彭城,故称彭祖。
[16]不可得之为欲,不可足之为求:等于说“欲不可得,求不可足”。宾语“不可得”、“不可足”前置。有人认为“之为”在语法上标志宾语前置。
[17]蹻(jué)然:流行疾速、不坚固的样子。
[18]矜(jīn):夸耀。
[19]德义之缓,邪利之急:等于说“缓德义,急邪利”。宾语“德义”、“邪利”前置,用“之”复指。下文“巧佞之近,端直之远”与此句式相同,意为近巧佞,远端直。缓、急、近、远,这里都用如动词。
[20]以:通“已”。已经。
[21]怒:盛,猛烈。
[22]君:用如动词,给……做君。
[23]择:区别。
[24]论:这里指贵生的信念。
[25]啬(sè):爱惜。
[26]两:这里是两全的意思。
[27]尊:酒器。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樽”、“罇”。
[28]大贵之生:指君主的生命。
[29]资:供给。
[30]扰:搅乱。
[31]想见:这里指因病胡思乱想而见到各种幻影。
[32]上:时,时候。
[33]颠倒:指神经错乱。
[34]孙叔敖:即(wěi)敖,字孙叔,春秋楚人,初隐居海滨,后为楚庄王令尹。遇:知遇,受到赏识。荆庄王:即楚庄王,春秋楚国国君,芈(mǐ)姓,名旅(他书或作吕、侣),公元前613年—前591年在位,为春秋五霸之一。
[35]田:打猎。这个意义后来写作“畋”。
[36]弋(yì):以绳系箭而射。
[37]傅:付。
[38]便:利。故:事。
[39]竹帛:竹简和白绢,古代用以书写文字,后指称史书及一般书册。
【译文】
天生育人而使人有贪心有欲望。欲望产生感情,感情具有节度。圣人遵循节度以克制欲望,所以不会放纵自己的感情。耳朵想听乐音,眼睛想看彩色,嘴巴想吃美味,这些都是情欲。这三方面,人们无论是高贵的,还是卑贱的,愚笨的,还是聪明的,贤明的,还是不肖的,欲望都是同样的。即使是神农、黄帝,他们的情欲也跟夏桀、商纣相同。圣人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是由于他们能够控制情欲使它适度。从尊生出发,情欲就会适度;不从尊生出发,情欲就会放纵。这两种情况是决定死生存亡的根本。
世俗的君主放纵情欲,所以动辄灭亡。他们耳朵的欲望不可满足,眼睛的欲望不可满足,嘴巴的欲望不可满足,以致全身浮肿,筋骨积滞不通,血脉阻塞不畅,九窍空虚,全都丧失了正常的机能。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有彭祖在,也无能为力。世俗的君主总是想得到不可得到的东西,追求不可满足的欲望,这样必然大大丧失生命的根本;又会招致百姓怨恨指责,给自己树起大敌。他们意志动摇,变化迅速;夸耀权势,好弄智谋,胸怀欺诈,不顾道义,追逐邪利,最终搞得自己走投无路。即使事后悔恨,又怎么来得及?他们亲近巧诈的人,疏远正直的人,致使国家处于极危险的境地,到了这个地步即使后悔以前的过错,已然不可挽回。闻知自己即将灭亡这才惊恐,却仍然不知这种后果由何而至。各种疾病暴发出来,反叛内乱时发不断。靠这些治理百姓,只能给自身带来极大的忧患。以致耳听乐音却不觉得快乐,眼看彩色却不觉得高兴,口吃美味却不觉得香甜,这实际上跟死没什么区别。
古代的得道之人,生命得以长寿,乐音、彩色、美味能长久地享受,这是什么缘故?这是由于尊生的信念早就确立的缘故啊!尊生的信念早确立,就可以早知道爱惜生命;早知道爱惜生命,精神就不会衰竭。秋天早寒,冬天就必定温暖;春天多雨,夏天就必定干旱。天地尚且不能两全,又何况人类呢?在这一点上人跟天地相同。万物形状虽然各异,但它们的本性是一样的。所以,古代修养身心与治理天下的人一定效法天地。
酒罇中的酒,舀的人多,完得就快。万物之中消耗君主生命的太多了,所以君主的生命常常很快耗尽。不仅万物消耗它,君主自己又损耗它来为天下人操劳,而自己却始终不察觉。在外虽然功成名就,可是自身生命却已损耗。以致耳不能听,眼不能看,嘴不能吃,心中大乱,口说胡话,精神恍惚;临死之前,神经错乱,惊恐万状,行动失常。耗费心力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不可悲吗?
世上侍奉君主的人都把孙叔敖受到楚庄王的知遇看作是幸运的事。但是由有道之人来评论却不是这样。他们认为这是楚国的幸运。楚庄王喜好四处游玩打猎,跑马射箭,欢乐无余,而把治国的辛苦和做诸侯的忧劳都推给了孙叔敖。孙叔敖日夜操劳不止,无法顾及养生之事。正因为这样,才使楚庄王的功绩载于史册,流传到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