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生

【说明】

本篇旨在论述养生之道。文章提出，凡有害于生命的事就不去做，这就是养生的方法。文中列举了子州支父无暇治理天下、王子搜不肯为君、颜阖逃避富贵等事例都是要说明天下“莫贵于生”。这种思想源于杨朱学派的“贵己”说。值得注意的是，文章结尾阐发道家人物子华子关于“迫生为下”的观点时，提出：“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这种把“生”与“义”联系起来，认为不义而生不如为义而死的思想已超出了杨朱“贵己”说的范围，显然是儒家思想的反映。

 

二曰：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1]。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2]。在四官者不欲[3]，利于生者则弗为[4]。由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此贵生之术也。

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一][5]，子州支父对曰：“以我为天子犹可也[6]。虽然[7]，我适有幽忧之病[8]，方将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9]，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于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

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10]，逃乎丹穴[11]。越国无君，求王子搜而不得，从之丹穴[12]。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之以王舆[13]。王子搜援绥登车[14]，仰天而呼曰：“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15]”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其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而为君也。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16]，使人以币先焉[17]。颜阖守闾[18]，麤布之衣[二][19]，而自饭牛[20]。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21]。使者曰：“此颜阖之家耶？”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22]，颜阖对曰：“恐听缪而遗使者罪[23]，不若审之[24]。”使者还反审之[25]，复来求之，则不得已[26]。故若颜阖者，非恶富贵也，由重生恶之也。世之人主多以贵富骄得道之人[三][27]，其不相知，岂不悲哉？

故曰：道之真[四]，以持身[28]；其绪余[29]，以为国家；其土苴[30]，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今世俗之君子，危身弃生以徇物[31]，彼且奚以此之也[32]？彼且奚以此为也？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33]，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轻也[34]。夫生，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35]！

子华子曰[36]:“全生为上[37]，亏生次之[38]，死次之[39]，迫生为下[40]。”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41]。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42]。亏生则于其尊之者薄矣[43]。其亏弥甚者也[44]，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45]，复其未生也[46]。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47]。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闻所恶，不若无闻；目见所恶，不若无见。故雷则掩耳[48]，电则掩目，此其比也[49]。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恶，而必不得免，不若无有所以知。无有所以知者，死之谓也，故迫生不若死。嗜肉者，非腐鼠之谓也；嗜酒者，非败酒之谓也[50]；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

 

【校勘】

[一]支，旧本皆作“友”。

[二]麤，众本作“鹿”，今据陈昌齐说改。

[三]贵富，毕本作“富贵”，今据旧本改。

[四]真，许本、姜本、宋本、凌本、黄本、吴本、王本作“贞”。

 

【注释】

[1]役：役使。

[2]止：被禁止。

[3]四官：指耳目鼻口。

[4]弗：当是衍文（依陈昌齐说）。

[5]子州支父（fǔ）：传说中的古代隐士，姓子，名州，字支父。

[6]犹：庶几，还。

[7]虽然：虽然如此。

[8]幽忧：深重的忧劳。

[9]重物：贵重的东西。

[10]王子搜：战国时越王无颛（zhuān），“搜”为无颛的异名。毕沅据《竹书纪年》考证，无颛之前越国三代国君（不寿、朱句、无余）先后被杀。

[11]丹穴：采丹的矿井。

[12]从：跟随，追寻。

[13]王舆：国君专用的车。

[14]援：拉。绥：车绥，上车时挽手所用的绳子。

[15]舍：舍弃。

[16]颜阖（hé）：战国时鲁国的隐士。颜阖与鲁君事以及上文尧与子州支父、越人与王子搜之事均可参见《庄子·让王》。

[17]币：币帛。古人用以相互赠送、致意的礼物。先：事先致意。

[18]守：居。闾（lǘ）：周制，二十五家为里，里必有门，称作闾。这里代指住所。

[19]麤（cū）：今作“粗”。

[20]饭：动词。古代给人食物吃，喂牲畜草料都可称“饭”。

[21]对：应答，接待。

[22]致：献，送。

[23]缪：通“谬”。错。

[24]审：审核清楚。

[25]还反：返回。

[26]已：语气词，用于句尾，表示确定。

[27]骄：用如动词，傲视的意思。

[28]真：实质，根本。持：保。

[29]绪余：残余。绪，余。

[30]土苴（jū）：泥土草芥，比喻无足轻重的微贱之物。

[31]徇（xùn）物：舍弃生命去追求外物。徇，通“殉”。

[32]彼：指代“世俗之君子”。且：将。奚：何。之：往。

[33]随侯之珠：相传随侯见一条大蛇伤断，给它敷药，后来大蛇从江中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后人把这颗明珠称作“随侯之珠”。随，汉东之国，姬姓。仞：古代长度单位。仞的长度说法不一。清人陶方琦《说文仞字八尺考》认为，周制一仞为八尺，汉制为七尺，东汉末则为五尺六寸。

[34]要（yāo）：求。

[35]特：只。

[36]子华子：古代道家人物。传说为战国时魏人，与韩昭釐侯同时。

[37]全生：保全生命的天性，使其顺应自然，即下文所说的“六欲皆得其宜”。

[38]亏生：指生命的天性由于受到外物的干扰而亏损，即下文所说的“六欲分得其宜”。亏，损耗，欠缺。

[39]死：这里不是指终其天年的自然死亡，而是指为坚守自己的志向而舍弃生命。

[40]迫生：这里指苟且偷生，使生命的天性完全受到压抑，即下文所说的“六欲莫得其宜”。

[41]六欲：指生、死及耳、目、口、鼻的欲望。

[42]分：一半。

[43]尊之者：指生命的天性。

[44]弥：益，更加。

[45]无有所以知：指丧失生命。所以知，用以知道六欲的凭借，即知觉。

[46]复其未生也：等于又回到它未生时的状态。

[47]服是也，辱是也：屈服属于这一类，受辱属于这一类。

[48]雷：用如动词。下句“电”用法同。

[49]比：相似。

[50]败：腐败变质。

 

【译文】

圣人深思熟虑天下的事，认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耳目鼻口是受生命支配的。耳朵虽然想听乐音，眼睛虽然想看彩色，鼻子虽然想嗅芳香，嘴巴虽然想尝美味，但只要对生命有害就会被禁止。对于这四种器官来说，即使是本身不想做的，但只要有利于生命就去做。由此看来，耳目鼻口不能任意独行，必须有所制约。这就像各种职官，不得独断专行，必须要有所制约一样。这就是珍惜生命的方法。

尧把天下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回答说：“让我做天子还是可以的，虽是这样，但我现在正害着忧劳深重的病，正在治疗，没有余暇顾及天下。”天下是最珍贵的，可是圣人不因它而危害自己的生命，又何况其他的东西呢？只有不因天下而危害自己生命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

越国人连续杀了他们的三代国君，王子搜对此很是忧惧，于是逃到一个山洞里。越国没有国君，找不到王子搜，一直追寻到山洞。王子搜不肯出来，越国人就用燃着的艾草把他熏了出来，让他乘坐国君的车。王子搜拉着登车的绳子上车，仰望上天呼喊道：“国君啊！国君啊！这个职位怎么偏偏让我来干啊！”王子搜并不是厌恶做国君，而是害怕做国君招致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说是不肯因国家而伤害自己生命的了。这也正是越国人一定要找他做国君的原因。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个有道之人，想要请他出来做官，就派人带着礼物先去致意。颜阖住在陋巷，穿着粗布衣裳，自己喂牛。鲁君的使者来了，颜阖亲自接待他。使者问：“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说：“这正是我的家。”使者送上礼物，颜阖说：“我担心您把名字听错了而会给您带来处罚，不如搞清楚再说。”使者回去查问清楚了，再来找颜阖，却找不到了。像颜阖这样的人，并不是本来就厌恶富贵，而是由于看重生命才厌恶它。世上的君主，大多凭借富贵傲视有道之人，他们竟如此地不了解有道之人，难道不太可悲了吗？

所以说：道的实体用来保全身体，它的剩余用来治理国家，它的渣滓用来治理天下。由此看来，帝王的功业是圣人闲暇之余的事，并不是用以全身养生的方法。如今世俗所谓的君子损害身体舍弃生命去追求外物，他们这样做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们又将采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呢？

大凡圣人有所举动的时候，必定明确知道所要达到的目的和达到目的所应采用的手段。假如有这样一个人，用随侯之珠去弹射千仞高的飞鸟，世上的人肯定会嘲笑他。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所耗费的太贵重，所追求的太轻微了啊。至于生命，其价值贵重又岂是随侯珠所能相比的！

子华子说：“全生是最上等，亏生次一等，死又次一等，迫生是最低下的。”所以，所谓尊生，说的就是全生；所谓全生，是指六欲都能得到适宜。所谓亏生，是指六欲只有部分得到适宜。生命受到亏损，它的天性就会削弱；生命亏损得越厉害，它的天性削弱得也就越厉害。所谓死，是指没有办法知道六欲，等于又回到它未生时的状态。所谓迫生，是指六欲没有一样得到适宜，六欲所得到的都是它们十分厌恶的东西。屈服属于这一类，耻辱属于这一类。在耻辱当中没有比不义更大的了。所以，行不义之事就是迫生。但是迫生不仅仅是不义，所以说，迫生不如死。根据什么知道是这样呢？比如，耳朵听到讨厌的声音，就不如什么也没听到；眼睛看到讨厌的东西，就不如什么也没见到。所以打雷的时候人们就会捂住耳朵，打闪的时候人们就会遮住眼睛。迫生不如死就像这类现象一样。六欲都知道自己十分厌恶的东西是什么，如果这些东西一定不可避免，那么就不如根本没有办法知道六欲。没有办法知道六欲就是死。因此迫生不如死。嗜好吃肉，不是说连腐臭的老鼠也吃；嗜好喝酒，不是说连变质的酒也喝；珍惜生命，不是说连迫生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