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译注(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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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己

【说明】

本篇旨在劝说君主要珍重自己的生命。珍重生命的办法是顺生而行,适欲节性,衣食住行、游观娱乐都要适度,只有这样才能“长生久视”。文中批评了对生命“慎之而反害之者”和“弗知慎者”,指出他们不达性命之情,不别死生存亡,逆生而动,其结果必然“死殃残亡”。

从养生的角度看,顺生节欲的思想带有某些合理的因素。

 

三曰:

[1],至巧也。人不爱倕之指,而爱己之指,有之利故也[2]。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3],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4],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5],终身不复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

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达乎性命之情也[6]。不达乎性命之情,慎之何益?是师者之爱子也[7],不免乎枕之以糠;是聋者之养婴儿也,方雷而窥之于堂[8]。有殊弗知慎者[9]

夫弗知慎者,是死生存亡可不可未始有别也。未始有别者,其所谓是未尝是[10],其所谓非未尝非。是其所谓非,非其所谓是,此之谓大惑[一]。若此人者,天之所祸也。以此治身,必死必殃[11];以此治国,必残必亡。

夫死殃残亡,非自至也,惑召之也。寿长至常亦然[12]。故有道者不察所召,而察其召之者,则其至不可禁矣。此论不可不熟[13]

使乌获疾引牛尾[14],尾绝力勯[15],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竖子引其棬[16],而牛恣所以之[17],顺也。世之人主贵人,无贤不肖,莫不欲长生久视,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凡生之长也[二],顺之也;使生不顺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适欲[18]

室大则多阴,台高则多阳;多阴则蹷,多阳则痿[19]。此阴阳不适之患也。是故先王不处大室,不为高台,味不众珍[20],衣不燀热[21]。燀热则理塞[22],理塞则气不达[三];味众珍则胃充,胃充则中大鞔[23],中大鞔而气不达。以此长生可得乎?昔先圣王之为苑囿园池也[24],足以观望劳形而已矣[25];其为宫室台榭也[26],足以辟燥湿而已矣[四][27];其为舆马衣裘也[28],足以逸身暖骸而已矣[29];其为饮食酏醴也[30],足以适味充虚而已矣;其为声色音乐也,足以安性自娱而已矣。五者,圣王之所以养性也,非好俭而恶费也,节乎性也[31]

 

【校勘】

[一]大,旧本皆作“太”。

[二]旧本“生”下皆无“之”字。

[三]塞,旧本皆误作“寒”。

[四]辟,旧校云:一作“备”。

 

【注释】

[1]倕(chuí):相传是尧时的巧匠。

[2]之:其。

[3]昆山:昆仑山。据说昆仑山产的玉石,用炉炭烧三天三夜,色泽也不改变。因此古人用“昆山之玉”指代上好的美玉。江汉:长江、汉水。传说江汉有夜明珠,因此古人用“江汉之珠”指代上好的珍珠。

[4]苍璧:含石多的玉。小玑(jī):小而不圆的珍珠。

[5]一曙:一旦。

[6]达:通晓。情:实情。

[7]师:乐官,古代由盲人担任。这里指代盲人。

[8]窥(kuī):使……从内向外看。之:代婴儿。

[9]有殊弗知慎者:大意是,盲人、聋子的所作所为同不知道小心的人相比,其实际效果又有什么不同?

[10]未尝:未曾,不曾。是:正确,与下文“非”相对。

[11]殃:遭受祸害。

[12]寿长至常亦然:长寿的得来也常是这样。常,恒久。

[13]熟(shú):深知。

[14]乌获:战国时秦国的力士,以勇力仕秦武王。疾:用力。引:拉,拽。

[15]绝:断。勯(dān):力尽。

[16]竖子:儿童。棬(juàn):同“”。牛鼻环。

[17]恣:听任。之:往。

[18]适欲:使欲望适度,即节制欲望的意思。

[19]蹷:这里指寒蹷,是一种手足逆冷的病症,古人认为是阴气盛所致。痿:一种肢体萎弱无力的病症,古人认为主要是阳气盛而五脏内热所致。蹷、痿之疾都会使人肢体不能活动。《素问》的《痿论篇》和《蹷论篇》对这两种疾病有专门论述。

[20]味不众珍:饮食不求丰盛珍异。

[21]燀(dǎn):通“亶”。厚。

[22]理塞:脉理闭结。

[23]充:满。中:指胸腹。鞔(mèn):通“懑”。闷胀。

[24]苑(yuàn)囿(yòu):都是畜养禽兽的地方,大的叫苑,小的叫囿。

[25]劳形:活动身体。古人把劳形作为养生之道的一个重要内容。

[26]台:高而平的建筑物,一般供远眺、游观之用。榭(xiè):建在高土台上的敞屋。

[27]辟:避开。这个意义后来写作“避”。

[28]裘:皮衣。

[29]骸:形骸,人的身体。

[30]酏(yí):稀粥,可用来酿酒。醴(lǐ):甜酒。

[31]节:调和而达到适度。

 

【译文】

倕是最巧的人,但是人们不爱惜倕的手指,却爱惜自己的手指,这是由于它属于自己所有而有利于自己的缘故。人们不爱惜昆山的美玉、江汉的明珠,却爱惜自己的一块含石的次等玉石、一颗不圆的小珠,这是由于它属于自己所有而有利于自己的缘故。如今我的生命属于我所有,而给我带来的利益也是极大的。就贵贱而论,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足以同它相比;就轻重而论,即使富有天下,也不能同它交换;就安危而论,一旦失掉它,终身不可再得到。正是由于这三个方面的原因,有道之人对生命特别小心谨慎。

有人虽然对生命小心翼翼,可是实际上却在损害它,这是由于不通晓生命的天性的缘故。不通晓生命的天性,即使对生命小心翼翼,又有什么益处?这正如盲人爱儿子,竟免不了把他枕卧在谷糠里;又如聋子养育婴儿,正当响雷的时候却抱着他在堂上向外张望。这种情况同不知小心谨慎的人相比,其实际效果又有什么不同?

对生命不知小心爱惜的人,他们对死生、存亡、可与不可从来没有分辨清过。他们认为正确的从来都不是正确的,他们认为错误的从来都不是错误的。他们把错误的东西当做是正确的,把正确的东西当做是错误的,这种情况叫做“大惑”。像这种人,正是上天降祸的对象。持这种态度修身,自身必定遭祸,必定死亡;持这种态度治理国家,国家必定残破,必定灭亡。

死亡、灾祸、残破、灭亡,这些东西都不是自己找上来的,而是惑乱所招致的。长寿的得来也常是这样。所以,有道之人不去考察招致的结果,而考察招致它们的原因,那么,结果的实现自然就不可遏止了。这个道理不可不深知。

假使叫古代的大力士乌获用力拽牛尾,即使把力气用尽,把牛尾拽断,也不能让牛跟着走,这是违背牛的习性的缘故。如果叫一个小孩牵着牛鼻环,牛就会顺从地听任所往,这是由于顺应牛的习性的缘故。世上的人君、贵人,不论好坏,没有不想长寿的。但是他们每日都在违背生命的天性,即使想要长寿,又有什么益处?大凡生命长久都是顺应它的天性的缘故,使生命不顺的是欲望,所以圣人一定首先节制欲望,使之适度。

房屋过大,阴气就多;台过高,阳气就盛。阴气多就会生蹷疾,阳气盛就会得痿病。这是阴阳不适度带来的祸患。因此,古代帝王不住大房,不筑高台,饮食不求丰盛珍异,衣服不求过厚过暖。衣服过厚过暖脉理就会闭结,脉理闭结气就会不通畅。饮食丰盛珍异胃就会过满,胃过满胸腹就会闷胀,胸腹闷胀气就会不通畅。在气不通畅的状态下还想求得长生,能办到吗?从前,先代圣王建造苑囿园池只要足以游目眺望、活动身体就行了;他们修筑宫室台榭只要足以避开干燥和潮湿就行了;他们制作车马衣裘,只要足以安身暖体就行了;他们置备饮食酏醴,只要足以合口味、饱饥肠就行了;他们创作音乐歌舞,只要足以使自己性情安乐就行了。这五个方面是圣王用来养生的。他们之所以要这样,并不是喜好节俭,厌恶糜费,而是为了调节性情使它适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