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译注(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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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生

【说明】

“本生”就是把保全生命作为根本。文章认为外物既可以养生,又可以伤生,而保全生命的方法在于正确地处理人与外物的关系。圣人重生轻物,“以物养性(生命)”,对于外物“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因而能够“全其天(生命)”。富贵之人多为外物所惑,重物轻生,“以性养物”,对物质享受贪求不已,这样做的结果必然导致伤生亡国。作者的这些议论,是为规劝骄奢淫逸的君主而发的,其思想主要源于杨朱一派的“贵己”学说。

 

二曰:

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一][1]。天子之动也,以全天为故者也[2]。此官之所自立也[3]。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则失所为立之矣[4]。譬之若修兵者,以备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则亦失所为修之矣。

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5],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物也者,所以养性也[6],非所以性养也[7]。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养物,则不知轻重也[8]。不知轻重,则重者为轻,轻者为重矣。若此,则每动无不败。以此为君,悖;以此为臣,乱;以此为子,狂。三者国有一焉,无幸必亡[9]

今有声于此[10],耳听之必慊已[11],听之则使人聋,必弗听。有色于此,目视之必慊已,视之则使人盲,必弗视。有味于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则使人瘖[12],必弗食。是故圣人之于声色滋味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13],此全性之道也。世之贵富者,其于声色滋味也,多惑者。日夜求,幸而得之则遁焉[14]。遁焉,性恶得不伤[15]

万人操弓,共射一招[二][16],招无不中。万物章章[17],以害一生,生无不伤;以便一生[18],生无不长。故圣人之制万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则神和矣,目明矣,耳聪矣,鼻臭矣[19],口敏矣[20],三百六十节皆通利矣[21]。若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谋而当,不虑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于物无不受也,无不裹也,若天地然;上为天子而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惛[22]。此之谓全德之人。

贵富而不知道,适足以为患[23],不如贫贱。贫贱之致物也难[24],虽欲过之,奚由[25]?出则以车,入则以辇[26],务以自佚[27],命之曰“招蹷之机”[28]。肥肉厚酒,务以自强[三][29],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30],郑卫之音[31],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贵富之所致也。故古之人有不肯贵富者矣,由重生故也;非夸以名也,为其实也。则此论之不可不察也。

 

【校勘】

[一]毕本“谓”下有“之”字,今据众本删。

[二]众本“一”上皆有“其”字,今据毕校删。

[三]自,旧本皆作“相”。

 

【注释】

[1]撄(yīng):触犯。

[2]天:指天所生育的生命。故:事。

[3]官:职官。自:从。

[4]为(wèi):介词。

[5]者:语气词。抇(hú也读gǔ):搅浑,搅乱。

[6]性:生命。

[7]以性养:用生命供养外物。

[8]轻:喻物。重:喻身。

[9]无幸必亡:无可幸免,必定灭亡。

[10]有……于此:古汉语中表示假设、用于打比方的一种惯用格式。

[11]慊(qiè):满足,惬意。已:语气词,用于语尾,表示确定。

[12]瘖(yīn):哑。

[13]害于性则舍之:这句的意思与《贵生》篇“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同。

[14]遁:通“循”。这里的意思是放纵不能自禁。

[15]恶(wū):何,怎么。

[16]招:射的目标,箭靶。

[17]章章:繁盛的样子。

[18]便:利。

[19]臭(xiù):这里指嗅觉灵敏。

[20]口敏:言辞敏捷。

[21]三百六十节:指人的周身所有关节。《素问·六节藏象论》:“计人亦有三百六十五节。”这里是取其整数。以人的关节总数为三百六十五,是为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相配,这是阴阳五行学说“天人相应”的观点。利:通畅。

[22]惛(mèn):通“闷”。忧闷。

[23]适:正,恰好。

[24]致物:获得物。

[25]奚:何。

[26]辇(niǎn):人推挽的车。

[27]佚(yì):通“逸”。逸乐。

[28]招蹷(jué)之机:导致人脚生病的器械。蹷,病名,这里指脚不能行走。

[29]强(qiǎng):勉强。

[30]靡曼皓齿:指美色。靡曼,皮肤细腻。皓,洁白。

[31]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郑、卫两国的民间音乐。从孔子“放郑声”、“郑声淫”起,古人历来都视之为淫靡之音,乱世之音。

 

【译文】

最初创造出生命的是天,养育生命并使它成长的是人。能够保养上天创造的生命而不摧残它,这样的人称作天子。天子一举一动都是把保全生命作为要务的。这是设立职官的由来。天子设立职官,正是用以保全生命啊。如今世上糊涂的君主,大量设立官职却反而因此妨害生命,这就失去了设立职官的本来意义了。譬如训练军队,是用以防备敌寇的。可是如今训练军队却反而用以攻杀自己,那就失去了训练军队的本来意义了。

水本来是清澈的,泥土使它浑浊,所以水无法保持清澈。人本来是可以长寿的,外物使他迷乱,所以人无法获得长寿。外物本应是供养生命的,不该损耗生命去追求它。可是如今世上糊涂的人多损耗生命去追求外物,这样做是不知轻重。不知轻重,就会把重的当做轻的,把轻的当做重的了。像这样,无论做什么,没有不失败的。持这种态度做君主,就会惑乱胡涂;持这种态度做臣子,就会败乱纲纪;持这种态度做儿子,就会狂放无礼。这三种情况,国家只要有其中一种,就无可幸免,必定灭亡。

假如有这样一种声音,耳朵听到它肯定感到惬意,但听了就会使人耳聋,人们一定不会去听。假如有这样一种颜色,眼睛看到它肯定感到惬意,但看了就会使人眼瞎,人们一定不会去看。假如有这样一种食物,嘴巴吃到它肯定感到惬意,但吃了就会使人声哑,人们一定不会去吃。因此,圣人对于声音、颜色、滋味的态度是,有利于生命的就取用,有害于生命的就舍弃,这是保全生命的方法。世上富贵的人对于声色滋味的态度大多是糊涂的。他们日日夜夜地追求这些东西,幸运地得到了,就放纵自己不能自禁。这样,生命怎么能不受伤害?

假如让一万人拿着弓箭,共同射向一个目标,那个目标没有不被射中的。万物繁盛茂美,如果用以伤害一个生命,那么那个生命没有不被伤害的;如果用以养育一个生命,那么那个生命没有不长寿的。所以圣人制约万物,是用以保全自己的生命。生命全然无损,精神就和谐了,眼睛就明亮了,听觉就灵敏了,嗅觉就敏锐了,口齿就伶俐了,全身的筋骨就通畅舒展了。像这样的人,不用说话就能取信于人,不用谋划就会得当,不用思考就有所得。他们的精神通达天地,覆盖宇宙。对于外物,他们无不承受,无不包容,就像天地一样。他们上做天子而不骄傲,下做百姓而不忧闷。像这样的人,称得上是德行完全的人。

富贵而不懂得养生之道,正足以成为祸患,与其这样,还不如贫贱。贫贱的人获得东西很难,即使想要过度地沉湎于物质享受之中,又从哪儿去弄到呢?出门乘车,进门坐辇,务求安逸舒适,这种车辇应该叫做“招致脚病的器械”。吃肥肉,喝醇酒,极力勉强自己吃喝,这种酒肉应该叫做“腐烂肠子的食物”。迷恋女色,陶醉于淫靡之音,极尽享乐,这种美色、音乐应该叫做“砍伐生命的利斧”。这三种祸患都是富贵所招致的。所以古代就有不肯富贵的人了,这是由于重视生命的缘故;并不是用轻视富贵的虚名来夸耀自己,而是为保全生命。既然这样,那么以上这些道理是不可不明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