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诠释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三节 转折(Kehre)的意义和本成的转折

以下进行关于转折(Kehre)的意义和本成的转折之讨论。

总结上文所论,我们在下列三个环节的平行,看出海德格尔与老子思想的衔接点:(1)老子:“常道”、“无”和“道的双重性”,(2)海德格尔:“存有自身”、“无”和“存有与思想者的共同隶属”。将此一老子与海德格尔思想的平行,重列如下:

如同上文所说,以上三个环节具有一个逐次而渐次深入的肌理,也就是说,这三个衔接点是归宿于最后的“道的双重性”(存有的即开显即隐藏,存有与思想者的共同隶属),那么,解明这一点也就阐明了海德格尔对道家思想的容受之关键点。存有与思想的共同隶属或说是常道与可道之道的互相隶属,正所以彰显“道的双重性”的“有无玄同”,而这正是海德格尔对道家思想的容受之关键点。以下,就讨论海德格尔和老子的比较研究的学者鲜少论及的海德格尔的《哲学献集》(论本成)(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一书所讨论的“本成的转折”(Kehre des Ereignisses)海德格尔,《哲学献集》,第31、36页。,来讨论此一论题,讨论海德格尔对道家思想的容受之关键点。

出版于1947年的《致人文主义者的一封信》(Brief über den Humanismus)是1945年之后海德格尔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海德格尔在此首度讨论到Kehre(转折)的问题,他不仅区分了自己《存有与时间》的早期思想和晚期思想,也广泛讨论了自己晚期思想所陆续展开的课题。关于Kehre(转折)的问题大约有下列四种解释关于Kehre(转折)的问题,可以参见Dieter Thomä的Kehre.Was wäre, wenn es sie nicht gäbe?一文,收入Dieter Thomä编Heidegger Handbuch, Stuttgart,2003,第134—141页。

第一种解释,关于Kehre(转折)的问题的一般看法,是认为海德格尔的存有思想以1947年的《致人文主义者的一封信》的发表为早晚期的转折点,因为在此一文章之中,海德格尔自己进行了关于Kehre(转折)的说明。

第二种解释是海德格尔提出上述说明之后引起的一些误解。根据这种看法,好象海德格尔思想在战后突然发生思想方向的倒转的转折,这种简单的方向的倒转的看法是第二种看法,是我们应当要避免的。“Kehre(转折)”包含了更复杂的问题。因为,海德格尔后来也澄清自己的思想关怀的一贯性,“Kehre(转折)”的发生并不是突然发生,并不是简单的方向的倒转。

第三种解释认为有两种转折:Kehre(转折)的第三种看法是主张Kehre是一个逐步深入到存有思想的深化的过程,而其转折的作为和倾向也可以从早期思想见出。现在看到的《存有与时间》本来就是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也可以说转折已经蕴含《存有与时间》写作时期的思想和计划之中,Kehre在此虽然已经被计划(geplannt),但是却没有被实现(nicht vollzogen)。所以,Kehre(转折)不仅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不仅是一个逐步深入到存有思想的深化的过程,不仅是一个弯曲的道路上的方向回旋(Wendung),而且已经发生在早期的思想之中。所以不是所谓的自我否定和方向倒转,而是可以作为转折和倾向推演,阐明晚期思想是早期不成熟的提法的回旋了某些进路的思想之深化。因此,Dieter Thomä的文章提出两个Kehre(转折)的问题,第一个Kehre是早期思想(《存有与时间》阶段)已经被计划的转折,第二个则是晚期思想则是超越了早期思想(《存有与时间》阶段)的规划。另外,Kiesel的著名的海德格尔《存有与时间》生成史的研究Theodore J.Kisiel, The Genesis of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海德格尔《存有与时间》的生成), Berkeley u.a.1993。经由大量的海德格尔早期文稿、讲义与讲课纪录的对比研究,认为Kehre(转折)并不是发生在1928/1929那么晚,而且所谓的Kehre(转折)并不是一种Ab-Kehre(方向的回转),而是一种Rück-Kehr(退转回去),是退回去到早期的洞见。Kiesel这里的见解可以归纳为这里的第三种见解之中的一种较为极端的看法。

第四种解释:阐释海德格尔的“转折”(Kehre)可以有不同的方式,笔者此文在这里所阐明的是《哲学献集》的“本成的转折”(Kehre des Ereignisses)之诠释角度,也是笔者这里所归纳的第四种看法。一般所了解的海德格尔思想的转折是指前后期思想的转折,但是海德格尔《哲学献集》也发展了一个很重要但却被忽略的关于“转折”的说法,也就是说,海德格尔认为转折是“本成的转折”(Kehre des Ereignisses), “本成”在英文中被翻译为appropriating event,有中文的“化”、“大化”的意思,这一翻译有助于了解这个字在海德格尔存有思想中的意义,海德格尔认为转折是“本成的转折”,也就是说:表象性思想是存有自身内在的转折所致,存有神学构成的西方传统形上学的出现是存有自身内在的转折所致,形上学的出现和存有遗忘因此是存有的历史、存有的命运;而从存有的遗忘转折成为存有的真理,此一转折也是内在于存有的命运之中。海德格尔认为转折是“本成的转折”,这就好象“有无玄同”同归于道,“无”属于道的玄同,“有”也是属于道的玄同,所以老子说:“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不仅说明了海德格尔对道家思想的容受之关键点,也阐释了前后期海德格尔的思想前后期的转折的问题,可以怎样从存有思想的渐次深化来加以阐明。

又,在以上的第四种关于转折的解释之中,也包含了海德格尔对于科技和神学的省思。让其存有的活动包含存有遗忘和表象性思维,这是所谓的“本成的转折”,而在这样的危机之中,“本成的转折”也包含了另一个转机。从存有的遗忘到存有的真理的过转,是一般所谓的转折,是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的回转的简单表示,收于《技术与转折》(Die Technik und Die Kehre)一书的《转折》(Kehre)一文,指出此一转折就存在于存有的遗忘的深处,海德格尔说:“在这样的转折中,被遗忘状态出现转变……在危险的本质中持续着和居住着一个恩惠。即存有的被遗忘状态转折到存有的真理的那种恩惠”《转折》(Kehre)一文收入Heidegger, 《技术与转折》(Die Technik und Die Kehre)一书,Neske,1962。这里的讨论参见Die Technik und Die Kehre,第42页。宋祖良译,《海德格尔的技术问题及其他文章》,台北,1996,第46页。, “在危险的本质中隐藏着转折的可能性,存有的本质的被遗忘状态得以如此转变,以致于随着这种转折,存有的本质的真理来到存有者之中”宋祖良译,《海德格尔的技术问题及其他文章》,台北,1996,第44页。。所以,转折是《转折》所说的存有命运的转折,或是如《哲学献集》所说的“本成的转折”,所以在存有的历史之中,产生了存有的遗忘,在从未来走向我们的近处,也将产生一个转折,由存有的遗忘到存有的真理的转折。《技术与转折》对于技术的反思和《哲学献集》对于“最后的神”(der letzte Gott)的阐明,都必须从这里《转折》所说的存有命运的转折,或是如《哲学献集》所说的“本成的转折”,来加以理解。也就是说:Ereignis(本成)的转折产生了表象性思考、技术(Technik)和存有神学构成,海德格尔的晚期思想是要我们不要沉溺在表象性思考、技术之中,而要能洽当运用表象性思考和技术,查看深处的转机,能将原本是导致存有遗忘的转折回归于存有本身、让其存有(Seinlassen),回归本成。在此“回归”(Der Schritt zurück)之中,转折成为本成的转折,那么,我们如何看到技术的存在之中,看到存有的闪光(Blitz)?Heidegger, Die Technik und Die Kehre,第47页。,如果能掌握到此一闪光(灵光),表象性思考和技术便成为存有的活动、本成之中的一个富含意义的面向,而不会膨胀异化,一直陷溺于存有的遗忘之中。海德格尔的科技观,请参阅德德格,《技术问题》(Die Frage nach der Technik)、《转折》(Die Kehre)、《科学与沉思》(Wissenschaft und Besinnung)、《世界图像的时代》(Die Zeit des Weltbildes)。Guenter Seubold, Heideggers Analyse der neuzeitlichen Technik, Freiburg/Muenchen,1986。同样的课题也可以在老子所说的“道的双重性”看到,“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 “无”可以发挥道的妙用,“有”而无执则可以善尽道的作用,海德格尔所说的“本成的转折”就像老子的道的“常无欲以观其妙”之场所之中的发挥作用的“常有欲以观其徼”,就像是“常有欲以观其徼”和“常无欲以观其妙”共同构成了道之重玄,老子又主张“反者道之动”,将有的转折借由否定性思考(negative thinking)而“反”(返)于道的全体大用。

《哲学献集》是《存有与时间》之外的最重要的海德格尔代表作,对海德格尔的思想转折起了决定作用,《哲学献集》把存有问题区分der erste Anfang(第一开端)和der andere Anfang(另一开端)海德格尔,《哲学献集》,第87—106节,第176—206页。相关讨论资料,可以参见Richard Polt的相关论文,收入Dieter Thomä编Heidegger Handbuch的第184—194页。,传统形上学关心的是前者,甚至《存有与时间》也还落入于der erste Anfang的提问方式,从而是不够的。《哲学献集》则探讨der andere Anfang。将传统的形上学所提问者称之为der erste Anfang,问的是die allgemeinsten Eigenschaften des Seienden als Seiendes(存有者作为存有者的最普遍特征),和Sein des Seienden,而Sein理解成为Seiendheit。海德格尔《哲学献集》将他现在所从事的为der andere Anfang,存有现在写成是Seyn,不再从存有者的态度来理解,而是从它的根本的存在化(aus seiner ursprünglichen Wesung)来加以理解,Wie west das Seyn?(存有如何存在化?)是der andere Anfang的根本问题(Grundfrage)。对于此一问题,海德格尔的回答是Das Seyn als das Ereignis(存有作为本成)。从而,《哲学献集》是海德格尔对于转折的问题的回答,从der erste Anfang(第一开端)转折到der andere Anfang(另一开端),这个从存有的遗忘到存有的真理的转折,就包含在本成说或是存有作为本成(Das Seyn als das Ereignis)之中。

所以,所谓的“转折”(Kehre)就是存有思想真正从der erste Anfang(第一开端)到der andere Anfang(另一开端)的转折,回转到从Das Seyn als das Ereignis(存有作为本成)来探讨der andere Anfang(另一开端)。而der andere Anfang(另一开端)包含了der erste Anfang(第一开端)于其内,存有作为本成(Das Seyn als das Ereignis)包含了这个转折于其内,转折是Kehre des Ereignisses(本成的转折)。根据《哲学献集》所论,“转折”(Kehre)具有如下二义海德格尔,《哲学献集》第84—87页,第42节Von《Sein und Zeit》zur《Ereignis》(从《存有与时间》到《本成》)、第30—31页第10节Vom Ereignis(论本成),和第31—32页第11节Das Ereignis-das Dasein-der Mensch(本成—此有—人)。:(1)Kehre des Ereignisses(本成的转折),(2)Kehre von Zeitlichkeit und Sinn des Seins als Ausgangpunkt zur Sein sich selbst als Ausgangpunkt(从“时间性和存有的意义作为出发点”到“存有自身作为出发点”的转折)。后者表明Kehre是一个逐步深入到存有思想的深化的过程,而其转折的作为和倾向也可以从早期思想见出。海德格尔在《哲学献集》第13节用了Kehre des Ereignisses(本成的转折)一词海德格尔,《哲学献集》第36页:Verhaltenheit:der an sich haltende Vorsprung in die Kehre des Ereignisses。,《哲学献集》第10节和第11节则是将本成的转折作为贯通前后期的思想的重要线索,具体阐明了Kehre是怎样逐步深入到存有思想的深化过程。对于转折的此二义可以进行以下几点的阐明:

(1)从《存有与时间》探讨Sinn des Seins(存有的意义)到1930年以后的阐明Wahrheit des Seins(存有的真理):《哲学献集》第43节反省了《存有与时间》的限制,阐明了《存有与时间》被误会为人类学的原因,以及从此有的时间性转向于“最后的神的时间”(die Zeit des letzten Gottes)之过转的必须性。因为Wahrheit des Seins同时是Anwensenheit(在场)和Abwesenheit(不在场),而《存有与时间》中的“时间性”(Zeitlichkeit)只能把握到作为“在场”的“存有的意义”,而未能保握到“存有的真理”的“不在场”,不能好好把握无。《存有与时间》虽然已经从死亡的惧怖来阐释无,死亡令人的实存面对虚无,产生所有存有者都陷入深渊的惧怖;但是,《存有与时间》还不能真正从无本身来审视无,从存有的根源来探索无。因此,1928年的海德格尔之《逻辑的形上学的开端原理》(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n der Logik海德格尔,《逻辑的形上学的开端原理》(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n der Logik),第199—202页。认为《存有与时间》中的“时间性”进路并不能达到存有自身,所以,海德格尔在此才屏弃了早期的时间性的基本存有学(Fundamentalontologie)进路,转而提出Metontologie(超存有学)。

(2)“转折”首先是“时间性和存有的意义作为出发点”到“存有自身作为出发点”,但是这并非海德格尔所批评的转折只是方向的颠倒,并不是简单地由时间性到存有,转折成从存有到时间性。这可以理解为本文前述的从体会存有(道)的唯一性和存有和存有者的差异性,进而重视道的二重性和差异自身,也就是说Kehre(转折)和老子论道的有无玄同是相通的。《哲学献集》用Weg(道)、Weg zu seiner Wahrheit(通向存有的真理之道)来阐明本成(Ereignis)海德格尔,《哲学献集》第73页,关于Weg(道)的相关讨论,也参见同书的第86页。

(3)无海德格尔,《哲学献集》,第101—102、178、246、480页。:海德格尔认为“存有的开显”就是“在场”,而存有开显之时的隐藏就是“无”,是“在场”同时的“不在场”。“无”是存有(Sein)和思想(Denken)的中介,思想透过表象不能达到存有,只有透过无才能达到存有,存有和思想因此得以“共同隶属”(Zusammengehörigkeit),这可以说就是老子的“有无玄同”的思想模型。

(4)“转折”(Kehre)是“本成的转折”(Kehre des Ereignisses),是存有和思想在本成(Ereignis)当中的共同隶属。存有和思想在本成当中的共同隶属,也可以说是“存有自身的双重性”,对于此一论题,老子则阐明了“道的双重性”。此如上一节所阐明。就老子的“道的双重性”而言,一方面,道的原则就其唯一性而言,是不可言说的本源的常道;另一方面,道又是我们能够与本源的道构成关系的道,常道将自身置入于根源之思当中,从而道和根源之思表现了道本身的二重性,海德格尔所说的“本成的转折”也在此本成而有其双重性。

“本成的转折”(Kehre des Ereignisses)的重要性:从海德格尔后来的思想发展看来,先有Kehre作为Kehre des Ereignisses,先有内在于“本成”的存有学差异的差异自身,才得以进一步讨论“存有真理的不在场”(Abwesenheit der Wahrheit des Seins)和“存有真理的在场”(Anwesenheit der Wahrheit des Seins),也才得以进一步讨论Metontologie des Sein sich selbst(存有自身的超存有学)和Fundamentalontologie der Zeitlichkeit(时间性的基本存有学)的进路,这是为何海德格尔晚期思想所论的“本成”是比早期的《存有与时间》的基本存有学更为深入到存有本身的原因。

关于上述转折的二义,“本成的转折”是比“Fundamentalontologie der Zeitlichkeit(时间性的基本存有学)到Metontologie des Sein sich selbst(存有自身的超存有学)的转折”在存有问题更为深入的探讨。海德格尔曾在给Richarson的信中指出Heidegger, Vorwort(Brief an W.J.Richardson,1962).收入W.J.Richardson, Heidegger:Through Phenomenology to Thought, Den Haag,1963, VIII—XXIII。: Kehre并不是方向的转变(从时间性为出发点转变到以存有为出发点),而是发生在存有自身之中的。现在,我们对海德格尔的这个自述该正确理解为:转折是从此有时间性为出发点转变到以让其存有的即开显即隐藏为出发点的转折,而且是一个“本成的转折”,乃是内在于存有自身的存在活动(Ereignis,本成)之转折。

以下将转折(Kehre)二义在海德格尔思想中的本成及其与老子的道的有无玄同的对比,逐步加以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