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海德格尔转折之后的存有思想与老子有无玄同的导论之容受点之展开
1.海德格尔的转折中的无与老子思想中的无
海德格尔在转折之前的《存有与时间》(1927)是以此有的实存论的立场来讨论无。海德格尔《什么是形上学?》(1929)也说:“惧怖揭示了无”、“无在惧怖当中现出其自身,但是不是作为存有者,也不是作为对象而被给出。……在惧怖之中,无遭遇临在了存有者全体。什么是这里所说的临在?在惧怖之中,存有者全体变成赢弱无力。”海德格尔《存有与时间》(1927)已经讨论了“惧怖”揭示了存有者的整体,让此有遭遇虚无,面对本真的存有的意义的课题,但是在《什么是形上学?》中,除了延续实存论的观点之外,更重要的是海德格尔在此将“无”的课题,独立出来探讨,从而转折到晚期哲学所探讨的“存有的真理”和“存有自身”。海德格尔论“无自无”(Das Nichts selbst nichtet):“没有无的原初开显,就没有自我存在(Selbstsein)与自由,当无的问题的答案被得到的时候,无并不是一个对象或是一个存有者……对人的存在而言,无使得存有者自身的开放成为可能。无并不仅仅是存有者的对立面,而是属于存有者的本性的开显。在存有者的存有之中,无的无化发生(Im Sein des Seienden geschieht das Nichten des Nichts)。”《什么是形上学?》中逐渐将“无”的课题独立出来探讨,不再局限在实存论的立场探讨无,而是“无自无”,无是无自身无化,和老子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海德格尔在此文也提出有与无的共同隶属,从而转折到晚期哲学所探讨的“存有的真理”和“存有自身与思想的共同隶属”的探讨。
海德格尔的《语言的本质》(Das Wesen der Sprache)解释格奥尔格(Stefen George)的Das Wort(《道说》)一诗中诗句:“道说(Wort)缺乏之处,将无物存在。”海德格尔说:“当那里道说(Wort)亦即名字没有的话,无物存在。此道说使万物首先发生存有(Das Wort verschafft dem Ding erst das Sein)”,缺乏道说,万物也将沦为纯然的空虚而不存在,所以道说是有无玄同的动力,使万物得以发生、本成。所以,海德格尔论“无自无”并不是纯然的空虚而不存在,海德格尔说:
它并不是一种对于存有者的取消,也不是从否定而跳出来的,无并不属于借由取消和否定而来的计算。无自无(Das Nichts selbst nichtet.)。……根源性的无自无的本性乃是它将此有第一次带到存有者自身的面前。
无是使万物得以发生的开显的同时,即隐藏的奥秘,也就是使万物得以在开放与超越的力量之中,发生于世界而不离于存有自身。
2.海德格尔的四方与老子的四大的思想上的亲缘性
以下继续探讨海德格尔由无进而探讨四方,和老子所论的四大有其思想上的亲缘性。
在1949年12月的不来梅演讲《物》(Das Ding)时,海德格尔举“壶”(Krug)当例来解释“无”的重要性,壶中空(Leere)所以能容纳水及酒等等。壶做为存有并非因其确定性,并不是它因具备了某种形式之规定性而拒绝另一些形式,而是说壶是空的,因此所有的形式是被需要的,因为“空”(Leere),所以才能容纳水及酒等等。波格勒认为海德格尔这里的思想正和老子的第11章的“埏埴以为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是一致的,也就是老子同章所说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其实,海德格尔在《流传的语言和技术的语言》中也讨论了庄子的无用之树的寓言,并批判了技术的语言。老子第11章所说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是从利益与妙用的观点来讨论有无,这是说:从有的观点来发挥万事万物的相对条件与利益,从无的观点来妙用万物的存在。其实这里的实践论已经隐含了老子第1章的有无玄同的导论形上学,老子第1章已经讲了“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以讨论有无之利益与妙用,是不能脱离有无玄同的导论的思想架构。这和海德格尔讨论“无”,是在四方的思想架构之中来讨论,亦有其异曲同工之妙。
1949年12月的不来梅演讲《物》(Das Ding)时,海德格尔举“壶”(Krug)当例子来解释“无”的重要性,“做为容纳的器皿的壶的物性决不在于它由以构成的材料,而是在于具有容纳作用的虚空”。波格勒认为这里的思想正和老子的第十一章的“埏埴以为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是一致的。随后海德格尔在此文中讨论了“天、地、神、有死者”(Erde, Himmel, Göttlichen und die Sterblichen)的“四方”(Geviert)的思想,十分类似于老子所说的四大,海德格尔说:
地、天、神和有死者,从其自身而有的互相隶属,从统一的四方的纯真之中而有共同隶属……这种失去小我的转让(dieses enteignende Vereignen)就是四方的映像—游戏(Spiegel-Spiel),由之而来,四方的纯真才得到信赖。天地神人的纯真的生成的映像—游戏,我们称之为世界。世界在世界化中存在。
《物》这里的思想被认为这是和老子第25章所说的“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的思想相通,都彰显了物的浑成、周行不殆、道法自然、物物映照、相互和谐。世界世界化(Die Welt weltet.),这样的“世界”是域中四大浑成的世界,而不是技术态度所面对的当前的世界,甚至海德格尔《存有与时间》的意义理解的实存世界也并不足够到达一世界,此一世界是《物》一开始所说的存在于远方的近处(die Nähe)。在映像—游戏(Spiegel-Spiel)之中,四方的四者游戏着,且互相映像传递着游戏,为了互相的交互生成,四方互相隶属,海德格尔以此“万物辉映”的思想来对抗技术的“框架”(Das Gestell)对于自然的压迫,海德格尔此一“万物辉映”不仅是近似于老子的四大浑成的思想,也是颇类似于庄子所说的“天籁”、“天钧”、“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蔓衍”。
3.海德格尔论在场和不在场与二重性和老子思想
海德格尔说:“语言的本性,本性的语言……‘本性’(Wesen)此字在此并不是仅只是这个东西,仅只是某个东西的这个东西。我们将‘本性’(Wesen)听成动词(Zeitwort),本性化正如在场和不在场一样(wesend wie anwesend und abwesend)。”将“本性”听成动词,就是将Wesen听成wesen,从而是wesend wie anwesend und abwesend(本性化正如在场和不在场一样)的意思。万事万物的发生、本成,是本性化的过程,包含了在场和不在场;其实也可以说是包含了道的有无的双重性。
海德格尔又用宁静的排钟(das Geläut)来比喻“道说”(das Wort)推动了世界关系,说明了宁静与游戏的二重性,海德格尔说:“道说(Die Sage)是一切世界四方(Weltgevierte)的运动者,无声地聚集着相对者的近处,如此宁静一如时间的时间化,空间的空间化,如此的宁静,一如时间—游戏—空间的游戏。我们称无声呼唤的聚集为宁静的排钟。作为聚集,道说推动了世界关系。此为本性的语言”,以“宁静的排钟”为喻,此一宁静就是无,但不是空洞苍白的抽象的无,而是充满力量的无,就像是“宁静的排钟”所形成的泛音,海德格尔说此一宁静的力量是“时间的时间化,空间的空间化”,是“时间—游戏—空间的游戏”,在此海德格尔提到的“世界四方(Weltgevierte)”,就是他所说的天地人神的“四方”,可以说是相通于老子所说的“四大”。海德格尔此处所说“道说”推动了世界关系,并说明了宁静与游戏的二重性,与老子的道的双重性有着同样的思想旨趣。
在另一文《语言》(Sprache)中,海德格尔区分了二重性与宁静,海德格尔说:“此区分二重性地使宁静。它使宁静,凭借于它让万物居于世界的恩惠。它使宁静,凭借于它让世界满足于万物。在区分的二重性的宁静之中自己发生、本成:宁静。”正因1927年的存有者和存有的区分的存有学区分,在这一早期思想的区分之中,此有还不能真正进入存有自身,因为存有学区分没有能真正面对无,指从实存论的立场来审视无,并未从存有自身的力动来沉思无,现在,海德格尔更进一步深入于让其存有(Seinlassen)来探讨,所以二重性现在是有和无的二重性,是让其存有的有和无的二重性,区分二重性地使宁静,存有和存有者的区分不再是基本存有学的,若是如此海德格尔认为还是落入于存有遗忘的界域,现在是区分二重性地使得宁静发生、本成,思想与存有自身在共同隶属中一如,而有其差异化的活动。于此更可以看出海德格尔转折以后的存有思想和老子的道的双重性有着同样的思想旨趣。
由此处的对“转折二义”与“本成的转折”的讨论,我们也可进一步讨论“差异”的两义:(1)《存有与时间》(1927)中的基本存有学的“存有学差异”(ontologische Differenz)。(2)海德格尔晚期思想中(指1929年以后逐渐开展者)的存有和思想的“共同隶属”(Zusammengehörigkeit)的差异,在差异(Differenz)的“之间”共同隶属(zusammengehört),此一共同隶属显现为是差异化活动。复次,关于差异的二义的内在关联可进一步探讨,简言之,差异是存有自身的差异,就像转折是本成的转折一样。存有在开显自身的同时,又隐藏其自身。在场的同时又隐含了不在场。“开显”而成为表象性思想,成为“存有真理的不在场”(Abwesenheit der Wahrheit des Seins),同时,开显是让其存有的呈显,也就隐含了不在场的存有自身的隐藏,隐含了此一返回的动作,也就是说:有的生起隐含了隐藏的无,在此,“无”是使“存有”成为脱离开“表象性思想”的“离据”(Abgrund、无住本)。也因此而使得存有和思想有其差异,因此,存有学差异是存有自身的差异。又,Abgrund(离据)是Ab-grund(离—据), Abgrund(离—据)是一个脱离开思想的思想的根据,可以说是一个“无住本”,因此,存有和思想又在此差异中共同隶属。
最后,将上述讨论,以下列图来表示:
图1 早期的海德格尔思想之路:《存有与时间》的基本存有学(Fundamentalontologie)
图2 转折(Kehre)刚开始的海德格尔思想之路:《什么是形上学》、《真理的本质》初稿、《逻辑的形上原理》、《根据的本质》
图3 晚期的海德格尔思想之路:本成的转折是存有自身和思想在即显即隐之中的共同隶属:《哲学献集》、《同一与差异》、《时间与存有》
图4 老子的有无玄同(比较于图3,显示老子和海德格尔思想的亲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