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老子的道的双重性与海德格尔的存有思想
以下从海德格尔与老子的思想本身的比较研究,来探索海德格尔与老子思想的衔接点。施瓦德勒(W.Schweidler)论海德格尔的老子接受过程,主张并不是在海德格尔的学思发展的过程之中,经由老子的思想影响而使得海德格尔的思想发生转折,而是海德格尔从老子思想找到自己思想转折的类似表达,而在晚期思想以老子的道为其存有思想的东亚印证。
施瓦德勒由“常道”、“无”与“道的双重性”等三点来发挥老子哲学诠释与海德格尔思想的可能衔接点。但是,施瓦德勒所论失之简略,未充分展开其对比,也未能运用当代中国哲学家的研究成果。为了弥补这两个缺失,以下笔者由“常道”、“无”与“道的双重性”等三个环节,参考更多的文献以及牟宗三、傅伟勋对道家哲学的阐述,来阐释老子哲学诠释与海德格尔思想的可能衔接点。
第一,常道。老子强调常道是不可言说的唯一之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第1章)、“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第41章)、“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第25章),海德格尔《在通往语言之路上》(Unterwegs zur Sprache)也强调:“那被言说的以多种方式源于那尚未言说的,它是一还没有被言说的,是那不被言说的,亦即在这种意义上,它不给言说(dem Sprechen vorenthalten ist)。”海德格尔《语言的本质》(Das Wesen der Sprache)甚至说依据存有思想的根源体验,道言(das Wort)是给予者(Gebende):“道言:那给予者(Das Wort:das Gebende)。这究竟是什么?依据诗意的体验和依据思想的最古老流传,这样的道言给出:存有(gibt das Wort:das Sein)。因此我们必须思考在那种“那给出的它”(es, das gibt)中追寻道言作为给出者自身(Gebende selbst),但是决不作为被给出者(Gegebene)。”圣经《约翰福音》以Wort作为道成肉身的道,海德格尔这里也以Das Wort是给出者自身(Gebende selbst),而决不作为被给予者(Gegebene),是一还没有被言说的道言,是那不被言说而能成就一切言说的道言。
第二,无。我们得以透过“非愿望”(Nicht-Wollen)来和常道发生关联,老子说:“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正如海德格尔在《贺德林的诗的解释》中所曾说的,“语言总是不得不使自己置于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假象之中,以此危害它的最固有的东西,危及它真正的言说”,当我们面对语言所制造的假象唯恍唯惚的时候,才是面对无而真正面对存有的的时候,海德格尔《什么是形上学?》(1929)说:“惧怖揭示了无”;海德格尔《存有与时间》(1927)已经讨论了“惧怖”,揭示了存有者的整体,让此有遭遇无,面对本真的存有的意义之课题,在《什么是形上学?》中,则将“无”的课题,独立出来探讨,海德格尔在此讨论了“无自无”:“它并不是一种对于存有者的取消,也不是从否定而跳出来的,无并不属于借由取消和否定而来的计算。无自无(Das Nichts selbst nichtet.)。……根源性的无自无的本性乃是它将此有第一次带到存有者自身的面前”,从而转折到晚期哲学所探讨的“存有的真理”和“存有自身”。对比于海德格尔的探讨无,老子也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1章);但是,这里的“非愿望”并不只是单纯的放弃而已,而是具有一种积极的作用,因为它使我们和道得以连结起来,所以老子接下来进一步指出“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道包摄了关系性于其内。海德格尔的《语言的本质》在此一课题也借着解释格奥尔格的诗句“道缺乏之处,将无物存在”,海德格尔说:“当那里,道言(Wort)亦即常名没有的话,无物存在。此道言使万物首先发生存有(Das Wort verschafft dem Ding erst das Sein)。”道的无并不是消极空乏的虚无,而是使我们得以透过“非愿望”来和常道发生关联,使我们到达超越,成为自由的满盈着存有的力量的无。
第三,道本身具有双重性,亦即,(1)本源的道,和(2)我们能够与本源的道构成关系的道;易言之,道具有“常道”和“可道之道”的双重性,前述《老子》第一章的引文的全文即已指出此一道的双重性:“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对于真正体道者而言,他表现出这种道的双重性,无为而无不为,常无常有共同隶属于道的微妙玄通。对于此一课题,海德格尔《在通往语言之路上》一书中说:“以一遮蔽的难以被注意的和不可思议的方式,言说和存有,道说和万物互相隶属。”海德格尔又讨论到存有与思想在同一中的互相隶属,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说:“思想和存有在同一中并由此同一共同隶属。”海德格尔以上两处所言,简直就是老子所说的有无玄同哲理的德文翻译。
以上三个环节(“常道”、“无”与“道的双重性”等三个环节)也具有一个逐点而渐次深入的肌理,逐步深入于存有思想、道的深层的肌理。简言之,首先,常道(存有)是不可言说的唯一之道。其次,我们得以透过“无”来和常道发生关联,因此这样的道也包摄了关系性于其内,透过“无”包含了“说”与“思”的关系性在其中。最后,可以将如此的道与万物的关系表达为常有常无的双重性,表达为“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有无玄同”之重玄。
由此可见,老子和海德格尔的思想归结于道(存有自身)的双重性。和阐明于上的老子的道思想的三个环节一样,牟宗三和傅伟勋的道家哲学诠释,也都强调了老子的道的双重性,也就是道的有和无的双重性,常道之道和可道之道的双重性。牟宗三、傅伟勋两人也都曾经将老子和海德格尔哲学,会而观之。关于此一论题,牟宗三说:“《道德经》首章说:‘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道德经用有和无来了解道,这叫做道的双重性。道随时能无,随时又有徼向性,这就是道性……这徼向性之带有创造性,是故它不属于认识论的有,而是属于实践的存有论的有,就是说不属于海德格尔所谓的表象的思想中的有,而是往后反上一步属于original thinking。表象的思想中的有是往外散看的有,对应对象而说。”牟宗三所论述的二重存有论以及他的判教系统,以就是说牟宗三他的哲学体系以及他对跨文化沟通的主张,主要的思想模式就是建立在他对于“道的双重性”的理解,而后者主要是来自受到“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及其相关的佛教道家的圆教思想的启发。
关于道的双重性的论题,傅伟勋的《老庄、郭象与禅宗—禅道哲理连贯性的诠释学试探》则说:“老子开宗明义所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已经蕴含着超形上学与形上学的一体两面或分合关系。”傅伟勋认为老子阐明“分辨以前”(超形上学的不可道不可名)与“分辨以后”(形上学的思辨玄想与其表达的开始)之间的微妙的辩证吊诡。超形上学与形上学的“一体两面或分合关系”的阐释是蕴含在老子思想之中,而充分发挥于庄子思想之中。傅伟勋在此所论的老子道思想的超形上学(transmetaphysical)与形上学的一体两面或分合,此一课题无疑是受到海德格尔思想的启发,来自于海德格尔对于西方形上学的表象性思维的反省,与海德格尔对于无和Metontologie(超存有学)的强调。
因此,老子的道的双重性,一方面,道就其唯一性而言,是不可言说的本源的常道,这是就“常无欲以观其妙”;另一方面,道又是我们能够与本源的道构成关系的道,这是就“常无欲以观其妙”之中的“常有欲以观其徼”而言。道本身就具有这种有和无的二重性,所以我们借由观无,回到天地之始,得以和常道发生关连,“无,名天地之始”;另一方面道又表现出它的无为而无不为的作用,而有其“徼向性”(方向性、指向性),是可道之道,因此我们借由观有,得以体会道的作用的周行不殆,“有,名万物之母”。
相对比于老子的道的双重性,如我前文所述,海德格尔在《真理的本质》、《在通往语言之路上》和《同一与差异》诸文中指出:存有的真理去除遮蔽又同时将自身隐藏起来。这显示了一个笔者所说的存有力动(Dynamik des Seins)。此中,海德格尔所说的“去除遮蔽”相当于老子所说的“常有欲以观其徼”, “将自身隐藏起来”则相当于老子所说的“常无欲以观其妙”,海德格尔晚期的存有思想相通于老子的道的常有常无的双重性。海德格尔的《语言的本质》(1957/1958)(Das Wesen der Sprache)说:“我们将‘本性’(Wesen)听成动词,本性化正如在场和不在场一样。”在此,本性自身敞开出来也同时又隐藏其自身。海德格尔又用宁静的排钟来比喻此一常有常无的二重性,海德格尔《从一次关于语言的对话而来》(Aus eimem Gespräch von der Sprache)(1953/1954)说:“我们称无声呼唤的聚集为宁静的排钟。作为聚集,道说推动了世界关系。此为本性的语言。”
关于此一“宁静的排钟”所呈现的双重性,海德格尔的《语言》(Die Sprache)(1950)进一步用四方(Geviert),用世界与物在二重性之中的共同隶属,来解明“区—分(Unter-Schied)”的本成(Ereignis)。海德格尔说:“此区—分(Unter-Schied)以双重方式使宁静。此区—分使宁静,凭借于此,让万物居于世界的恩惠之中。此区—分使宁静,凭借于此,让世界满足于万物。在区—分之双重宁静中,宁静发生。”地、天、神、有死者的统一的四方(Geviert)就是世界(Welt),唤来世界的四重整体(Welt-Geviert),因此把世界召唤向物。物(Ding)并不是手前对象的表象,而是说,世界和物相互贯通(durchgehen),在这两者“之间”,两者才是一体的,这个中间相当于拉丁文所说的inter和德文的unter,在这个中间(Unter-)中,有分(Schied)起作用;“世界与物的亲密性(Innigkeit)在‘之间’的‘分’中成其存在,在区—分(Unter-Schied)成其存在”。
在四方的世界之中,物发生、本成,在天地神人之中敞开、绽放,而又不脱离于宁静的大道,就像聆听“宁静的排钟”的“泛音”所体验者。“排钟”的诸音震荡,在诸音共同隶属的“中间”产生泛音,产生宁静的大音希声的泛音,这是诸音和谐所形成的另一个雄浑的超越的音场,“区分以双重方式使宁静:使物进入物化而宁静,和使世界进入世界化”。
所以,海德格尔所说的Die Sprache spricht(言自言), Die Welt weltet(世界世界化), Das Ding dingt(物物化), Die Ereignis ereignet(本成发生), Das Nichts nichtet(无自无),都是这里所说的一种双重性。由以上对比,可以明白海德格尔如何在道的二重性的老子思想之中,找到了他自己的存有思想的根源体验之东亚文化中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