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形势〉篇黄老思想的特点
〈形势〉由地形之势态喻人主之势位。本篇主旨在论君道宜如何善用势位。此外提出“主功有素”、“道定万物”及“德威并用”等君道思想,兹分述如下。
一、“虎豹托幽”——论势
〈形势〉开篇便以“蛟龙得水”、“虎豹托幽”,隐喻君道之重势。接着申言天地四时自然运行有其规律(“常”、“则”),人事亦然。在上者,理民的常则即是抱道执度(所谓“上无事,则民自试;抱蜀(独)不言,而庙堂既修”)。
综观先秦论“势”,可分三派:(一)以道摄势派:〈形势〉首论“势”,而继之以“无事”、“无言”、“无为”之道。无为之道纲领全篇,统摄势。(二)以贤摄势派:《荀子·劝学》:“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此论势;〈强国〉篇又说“处圣人之势,得圣人之道,天下莫忿,汤武是也;处圣人之势,不以圣人之道,厚于有天下之势,索为匹夫不可得也,桀纣是也。然则得圣人之势者,其不如圣人之道远矣”,此说“圣人之势”不及“圣人之道”;〈君道〉篇说“明主急得其人,而暗主急得其势。急得其人,则身佚而国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不急得其人而急得其势,则身劳而国乱,功废而名辱,社稷必危”,此论“圣人之道”即尚贤之道。(三)任势轻贤派:《韩非子·难势》先引用《慎子》“飞龙乘云,腾蛇乘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螾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屈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然后说“夫贤、势之不相容亦明矣”、“势之足用亦明矣”。
由此可见,黄老虽然重势,却属于以道摄势派,而异于法家之任势轻贤。
二、“主功有素”——无为而治
〈形势〉首章便出现许多道家常用语汇,如“无事”、“抱独”、“不言”、“独有”。“无为”、“无事”、“不言”,皆《老子》常用语词,暗喻人君不以主观意志行事。〈形势〉作者则将它引向阐发黄老之君道,并提出“夜行”、“主功有素”等黄老政治哲学的重要概念与命题。
“主功有素”,是说君主的功业成就在于保持素心素行。“素”,为《老子》所推崇(第十九章:“见素抱朴”),故而素心即虚心,保持心境之虚,即保持开放的心胸;素行,即是“无为而治”。黄老的无为而治,就是依君道分工原则:人君抱道执度,臣下则分职任能而行事。
三、以“道定万物”——论道之用
〈形势〉除了以老子的“无事”、“不言”而引申出“主功有素”的君道思想外,还吸收了《老子》“戒矜伐”及其“施予”的观念,从而倡言:“伐矜好专,举世之祸也”;“能予而无取者,天地之配也”。
万物本原之“道”,是道家各派所共同推崇的,〈形势〉亦论及之。其言曰:
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有闻道而好为家者,一家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乡者,一乡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国者,一国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闻道而定万物者,天地之配也。道往者其人莫来,道来者其人莫往。道之所设,身与之化也。持满者与天,安危者与人。先天之度,虽满必涸;上下不和,虽安必危。
道体一,而其用多方。在道的体用问题上,此处着重在道之用。道之用,由家而乡而国而天下的次序,与老子论道的流衍扩散的次序完全一致,而道的施用范围之大小,黄老作品常有此论,如《黄帝四经·道原》云:“小以成小,大以成大”,又如《黄帝四经·十大经·前道》云:“正道不殆,可后可始。乃可小夫,乃可国家。小夫得之以成,国家得之以宁;小国得之以守其野,大国得之兼并天下。”
〈形势〉作者以“道定万物”为最高层次——即可达于“天地之配”的高度。所谓以“道定万物”,意为道可使一切物种皆能正定其性。
“道之所设,身与之化”,意为道之所在,让人们参合于它的运动变化。老子有言:“反者道之动。”道体之动为“周行而不殆”,所谓“身与之化”,即人之自强不息,乃体现道之周行不殆。
再则所谓“持满者与天,安危者与人”,其意为使完满保持守定,乃契合天道;使危亡转为安泰,则需顺应民心。黄老论天人关系,倡言天道与人道之相合,其托天道乃在明人事,而论及人事,此处强调上下要“和”。和谐观念——无论“天和”、“人和”或“心和”,均为道家各派所极度重视。
四、德威并用
〈形势〉有言:“且怀且威,则君道备矣。”
〈形势〉讲威势,亦宣扬怀德。德威并用,是黄老君道的重要主张,黄老帛书《黄帝四经》屡言之,如〈十大经·果童〉说:“静作相养,德虐相成。”〈十大经·姓争〉说:“刑德皇皇,日月相望,以明其当。天德皇皇,非刑不行;缪(穆)缪(穆)天刑,非德必倾。刑德相养,逆顺若成。刑晦而德明,刑阴而德阳,刑微而德章(彰)。”在“刑德相养”之中,黄老又提倡“先德后刑”,这是黄老道家和三晋法家的不同处。
〈形势〉采格言式体裁,体例与帛书《黄帝四经·称》相近。篇中章节之间所表述的内容,并无一定联系。上文采其要项阐释之。此外,另有数则警句,简介如后:
(一)贵重:其言曰:“道之用也,贵其重也。”这是暗谕人主行事宜慎重,行为宜厚重。
(二)戒独:其言曰:“独王之国,劳而多祸;独国之君,悲而不威。”所谓“独王”,是说专断独裁的君主;“独国”,是指孤立的国家。此处告诫主政者不可专断独行。
(三)异趣同归:其言曰:“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万事之主也,异趣而同归,古今一也。”历史是过去的现在,所以说察古视往可以为现在借鉴,也可为未来参照,这是富有历史意识的话语,道家多有此论,如《列子·说符》谓:“观往以知来”;《黄帝四经·称》曰:“观前知反。”《周易·系辞》云:“彰往而察来”,乃同一思路。
本篇开篇说:“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古今一也。”结语谓:“异趣而同归,古今一也。”而本章开首曰:“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此处归结为“异趣同归”。“异趣同归”之说,反映了百家争鸣而百谷汇江海之旨,这精神为〈系辞传〉所继承(〈系辞下〉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四)“夜行”、“心行”:“夜行”、“心行”为黄老独特概念。“夜行”见于篇首,“心行”见于篇末,其言曰:“召远者使无为焉,亲近者言无事也,唯夜行者独有也。”“四方所归,心行者也。”“夜行”与“心行”同义,默而行道之意。“夜行”或释“阴行”,这是就道的性状而说;“心行”则是就道的应用而言。道之行贵在微晦,故微晦而行用道者谓之“夜行”;微晦行道而不著,则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