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四篇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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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宙合〉篇黄老思想的特点

〈宙合〉体裁特殊,为纲目体。第一部分为经,提出十四条纲要;其他则分章作解。〈心术上〉亦分经和解,文体结构和本篇相同。本文将经文和解文合并,阐释其要义。

一、君佚臣劳

〈宙合〉经文文义多隐晦,而解文的阐发则观念彰显明确。首章经文:“左操五音,右执五味。”此乃隐喻上下职责之别,解文则明确指称:“此言君臣之分也”;进而提出“君佚臣劳”的观念。其言曰:

君出令佚,故立于左;臣任力劳,故立于右。……君臣各能其分则国宁矣。

这里首次提出黄老政治哲学中一个重要的主张:“君佚臣劳”。

“君出令佚”、“臣任力劳”,黄老强调国君的职责在于掌握重大政策而依法行事,各级官吏则依其职能来分层负责处理政事。这是根据君臣分工原则而提出的。

君主要在掌握政策发出政令。此外,主观方面,要克制自己的私欲(“无齐(济)其欲”),不要亲近自认为是的人(“无独与是”),对臣民要做到“施而无私”。客观方面,要做到所出令号没有违法(“出令无妄”),并且要顺应各种客观情况,顾及不同阶层人的利益和愿望,这样才能取信于民,获得各级人等的认同而达到社会人心和谐之境——所谓“不同声而能调”、“不同物而能和”。若主劳臣逸,上下权职不明,则易导致政局不安,经济下滑,人心动荡。

二、章道以教,明法以期

“怀绳与准钩,……是唯时德是节。”经文以“绳”、“钩”隐喻法度;解文则显说制度举措(“制举”)。

制度法规需由人来运用,则人的素质有待提高。故而“章道以教,明法以期”,成为首要任务。

高素质的执法者,此处称为“圣人”。解文曰:“天淯阳,无计量;地化生,无泮崖。所谓是而无非,非而无是,是非有,必交来。……圣人博闻多见,畜道以待物;物至而对形,曲均存矣。……言遍环毕‘善’,莫不备得。……成功之术,必有巨获;必周于德,审于时。时德之遇,事之会也,若合符然。”

这里对执法的主政者提出了几方面的期许:

一是主政者需体认天地化育之功,以培养化育万民的心怀(所谓“天淯地化”正是老子“道生德畜”精神的引申)。

二是主政者需“博闻多见”,畜养道心以迎接所出事物(“畜道以待物”)。

三是主政者不可混淆是非,要了解“是”的可行性,同时要认识是与非的相对关系。所谓“是非必有交来”,“交来”即是交并而来,这有如老子所说“有无相生”、“高下相倾”,用以说明事物的对待关系。一方面要了解世间常有许多难以察见的因素会突然降临,同时要认清局部与全体的状况,并对偏与全的关系审虑周详以衡量其轻重急缓。

再则主政者“必周于德,审于时”。〈宙合〉强调法度与时德的重要性。解文认为:成功之道,在于厉行法度成功之术,必有巨获。“巨获”读为榘矱,即法度。,其关键则在“时”、“德”。所谓“德”,即指主政者的品德修养与见识。所谓“时”,意指明察时代的动向、客观情势以掌握民心背向。

总之,主政者“明法以期”之外,尤要“章道以教”。重教化,是稷下黄老和齐法家的一个重要的传统。

三、操分葆统

引法入道是稷下黄老在先秦道家阵营中的一个突破性的发展。

自古以来,“法制”也者,常流于统治者以法制人而自身却超然于法外。政权掌握在谁手上,谁就垄断了发言权,并制定法规维护自身而框牢敌对者及范限民众。老庄针对这种现象多所抨击。法律本身不会说话,制定出来,用以制人或服务于人,全赖掌权者的诠释。因此法度纲纪建立的同时,亦需重视掌权者的品德修养和素质提升。稷下道家则较着眼于这些方面。

〈宙合〉经文云:“正而(尔)视,定而履,深而迹。”意为端正人的品行、深化人的修养,其语境意义则谓主政者宜公正审察、坚定职守、行事踏实。解文则进一步提出“操分葆统”。所谓“操分”,即是操持名分;“葆统”,即是保持纲纪。〈宙合〉作者强调在上者要能“操分葆统”,世人才能“循理”而进。

四、指意要功

“操分葆统”之外,稷下道家提出“指意要功”的观点。

〈宙合〉经文云:“可浅可深,可浮可沉,可曲可直,可言可默。天不一时,地不一利,人不一事。”其意为天地间事,形态各别,内涵不一。人事亦然,故浅深、浮沉、曲直、言默,均当宛转随宜。

“天不一时,地不一利,人不一事。”这说明世事的多样性,道家多有此论如《庄子·至乐》云:“圣人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列子·天瑞》谓:“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天职生覆,地职行载,圣执教化,物职所宜。”,而〈宙合〉作者别将“天不一事”、“人不一事”的道理,引申为黄老著名的职能分工的论点,即为政当各司其职,各尽其宜(“各有其司”、“事之不可兼之”)。解文并提出“指意要功”之说“指”,应读稽,计也。“要”同“邀”,求取之意。“稽意”即抉择其要意。“邀功”即求其最佳功效(据于省吾《管子新证》之说)。,认为主政者行事需抉择要意以求取功效。作者并进而论说明察于事者,广通于道,不拘泥于某一个别之物。而通道的人能照顾到多方面(“殊方”),并广举多方的事例,比较它们的功效(“多为之说,而况其功”)。

五、易政利民

人治之弊,需尚法以谋救济。然徒法不足以自行,除提升执法者的素质外,尤需营造一个平和的政治空气。于此〈宙合〉作者特别提“政易民利”的呼吁。

经文云:“充末衡,易政利民。”注1此由心中充实,耳目平衡,而言及“易政利民”。

注1:”谓心。“充”,中充,即心实。“末”,谓耳目。“衡”,平正。

经文由身正而隐喻国治,解文发挥此义,由身体官能之各有所司,突出心的特殊作用。其言曰:“中正者,治之本也。耳司听,……目司视,……心司虑,……聪明以知则博。”这里说到心和耳目各有所司,认为心具有思考、语言和知识的特殊功能,且为“治之本”。如此,则与〈心术上〉相近,该篇开宗明义地说:“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心术上〉以心与形之不同作用,譬喻君与臣之不同职分,旨意更为明确。

〈宙合〉论“心司虑”时,强调要慎言、重知。“重知”,为黄老派特点重智(“知”)说,另见于〈枢言〉、〈心术上〉等篇。,先秦道家中,老庄较留意它的负面作用,黄老则着重它的正面意义。

再则,〈宙合〉解文谓:“聪明以知则博,博而不惛,所以易政也。政易民利,……政险民害……。”此言主政者要明智,明智才能博采众议,而广开言路是创造宽松政治环境的重要条件。

六、与变随化

道家的政论与人生论,和它的宇宙观是相应的,〈宙合〉作者提出“与变随化”、“合络天地”的命题,正是道家宇宙观的反映。

〈宙合〉经文云:“不用其区区,鸟飞准绳。”其意为圣人之治,不用区区小术,要有开阔的眼光;鸟的飞行虽有曲折却无碍大道,可作为人的行为的准绳。解文将经文分两段诠释。

“不用其区区”,经文原意为主政者当弃小术而因时作为,解文则从“虚”、“与时随化”及“参于天地”三方面阐发。

解文曰:“‘不用其区区’者,虚也,人而无良焉,故曰虚也。”所谓“不用其区区”,原本意含着主政者不拘限于狭窄的地域观念,不囿于族群意识,解文则突出“虚”,而以“人而无良”“无良”,不以己为能,即不自逞其能。来解释“虚”,告诫揽权在身的主政者切勿流于妄自尊大,故而此处专就“虚己”而言“虚”“虚己”之义,见于《庄子·山木》。。“虚己”之外,要因时,要与时随化——参与时代的变革,因应事物的发展。

理想的主政者,要在持守“虚”道,因时而“与变随化”,乃能与天地精神相参配。所谓“圣人参于天地”,此乃以主政者德泽长流而滋润普施万物(“德之润泽均加于万物”),被赞许为达于天地的境界。

〈宙合〉谓“圣人参于天地”,〈形势〉尝言:“必参于天地”、“天地之配”;马王堆黄老帛书《黄帝四经》亦言:“天下太平,正以明德,参之于天地,而兼覆载而无私也。”黄老这种“参于天地”的精神,为《中庸》所直接继承《中庸》:“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此处“与天地参”思想,直接源于黄老道家。《中庸》一书,其思想观念不少承自道家,详见拙文〈道家在先秦哲学史上的主干地位〉,刊在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十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宙合〉经文所谓“鸟飞准绳”,解文以伟大人物行为之义理来阐释,写出这一富有哲理的警语,如“苟大意得,不以小缺为伤”、“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万家之都,不可平以准”、“大人之行,不必以先常”。

先秦诸子,言论多出于救世心怀。战国中晚期,在现实政治层面上,法家和儒家的对立常出现改革与保守之争。小儒拘拘,常泥于固常,〈宙合〉此处宣称:“大人之行,不必以先常”,呈现了黄老与法家人物改革的魄力。

七、“合络天地”——宇宙意识

孔子以泰山为高,庄子眼中则以“太山为小”《庄子·齐物论》。。战国时人的世界眼光,从《庄子》的〈秋水〉和〈天下〉篇所描绘的宇宙之无限性可得知,稷下道家亦然《庄子·秋水》云:“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以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以稊米之在大仓乎?”这里对宇宙的无限性与具体事物的局限性的描绘,在古代思想史上确是罕见的。〈天下〉篇载惠施言:“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说法亦屡见于稷下道家作品,如〈内业〉云:“其细无内,其大无外”,〈心术上〉云:“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其言曰:“‘天地,万物之橐也,宙合有橐天地’。……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里。散之至于无间,……是大之无外,小之无内。……多内(纳)则富,时出则当。而圣人之道,贵富以当。……应变不失之谓当。”

〈宙合〉即合络宇宙,篇题立意于此。所谓“宙合之意”:“合络天地,以为一里”、“大之无外,小之无内”,弦外之意,主政者当胸怀宇宙而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多纳”、“时出”等语,乃总结全篇主旨,主政当局宜广纳众议,以民意为依归;政举发布,当合时宜,如此应时而变,谓之“当”。“当”是黄老道家喜用的一个特殊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