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管子》四篇——稷下黄老代表作
稷下道家之重要人物及作品除以上所列,另有一部集结稷下学者著述的论文集,即《管子》一书,更能表现出稷下百家交会之思想形态。《管子》一书融会各家学说,然其中却有不少黄老思想的篇章,如〈心术上〉、〈心术下〉、〈内业〉、〈白心〉四篇,以及〈形势〉、〈宙合〉、〈枢言〉、〈水地〉等作品,其中《管子》四篇更是黄老思想的代表作。此四篇内容有其一致性,亦有着各篇独自的特点而显出差异性。
一、《管子》四篇的一致性
此四篇的一致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四篇在行文上有着相关性
在文字内容上,四篇之间即存在着许多相近之处。我们以〈内业〉为参照点,择要举出与其他三篇行文上相似之处:
(1)〈内业〉与〈心术〉文字相近之处
兹举两处为例:如〈内业〉云:“道满天下,普在民所,民不能知也”与〈心术上〉所言“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相近;又〈内业〉“有神自在身……。敬除其舍,精将自来”,与〈心术上〉“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不留处”相近。
(2)〈内业〉与〈心术下〉文字相近之处
〈心术下〉与〈内业〉在文字上大多相同,因此郭沫若即认为“〈心术下〉为〈内业〉之副本”,并且〈心术下〉“只是〈内业〉篇的中段,而且次序是紊乱的了”。我们举两处两篇文字相近同之处,如〈内业〉云“是故圣人与时变而不化,从物而不移”,而〈心术下〉亦有近似的说法:“圣人之道,若存若亡,援而用之,没世不亡。与时变而不化,应物而不移,日用之而不化”;另外〈内业〉言及“道”:“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则与〈心术下〉言及“道”:“道,其本至也,至不至无,非所人而乱。凡在有司执制者之利,非道也”近似。
(3)〈内业〉与〈白心〉文字相近之处
〈内业〉言及“道”无所不在,而一般人却难以明白其存在的说法:“道满天下,普在民所,民不能知也”,亦见于〈白心〉“道之大如天,其广如地……民之所以知者寡”之说;又〈内业〉对“道”的描述:“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序其成,谓之道”,亦与〈白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洒乎天下满,不见其塞。集于颜色,知于肌肤”两者描述相通。
(二)四篇在思想内涵上对老学的继承
细审四篇的思想内涵,显然皆一致是对老子思想的承继与发挥。这可由以下几个层面看出:
(1)在“道”论上,老子认为“道”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老子》第十四章),且“不可致诘”,是超越名象而无法用感官知觉的。而“道生之,德畜之”(第五十一章)之说,也进一步阐明“道”之创生万物,以及“德”之畜养万物,使其生长、发展。而这样的“道”论正为《管子》四篇所承继,如〈心术上〉曰:“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之谓德”,以及“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得以生”。正是对老子“道”的“视之不见”以及“道生之,德畜之”的阐发。
另外,〈内业〉中所言“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以及〈白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洒乎天下满,不见其塞”,亦是承继老子之道论。
(2)老子强调“虚”、“静”,所谓“致虚极,守静笃”(第十六章)。在老子,“虚”同时具有修养论以及宇宙论层面之意义,前者如“虚其心”之说,后者则如“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之论;至于“静”更是老子所重视,如“清静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静为躁君”(第二十六章)等说法。
老子“虚”、“静”之论,皆在《管子》四篇中得到进一步的发挥。如谈到“静”,〈心术上〉即云:“动则失位,静乃自得”,又说“静则能制动矣”;而〈内业〉亦云:“静则得之,躁则失之”,皆是老子“静”观的展现;而论及“虚”,〈心术上〉所言:“天之道,虚其无形,虚而不屈,无形则无所位;无所位,故遍流万物而不变”,是在天道论上对老子“虚”的阐明;而〈心术上〉“虚者,无藏也”之说,则是由认识论之心境层面,对老子“虚其心”的承论。
(3)老子屡言“无为”,既用以描述“道”的特性,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又用以作为人事层面应事之原则,所谓“处无为之事”(第二章)、“为无为,事无事”(第六十三章),于此四篇亦有所继承。如〈心术上〉云:“无为之谓道”,无为正是行事之原则。而〈白心〉亦云:“能者无名,从事无事”,“无名”、“无事”亦是老子“无为”思想的具体阐释。
(4)《老子》“反者道之动”(第四十章)的形上体悟,指出万事万物“物极必反”的转变规律,并以此含括人事的演变。依此,老子提出“守柔”、戒“骄”、戒“刚强”之处世态度。
四篇中对老子如此的思想,多有体会。如〈白心〉云:“日极则仄,月满则亏,极之徒仄,满之徒亏,巨之徒灭”,从“物极必反”的形上律则推演出的人事发展规律,正是承自《老子》“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之意旨。而“持而满之,乃其殆也。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名进而身退,天之道也”,正是老子“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第九章)之论。
(5)老子也重视“时”、“中”、“和”、“一”等概念,如言“动善时”(第八章)、“守中”,以及“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第二十二章)等。《管子》四篇亦承继了这些概念,而成为其重要的思想内涵。如〈白心〉云:“建当立首,以静为宗,以时为宝,以政为仪,和则能久”,同样强调了“静”、“时”、“和”的概念。〈内业〉中亦云:“执一不失,能君万物。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得一之理”,所言之“一”当即是承老子“抱一”、“执一”观念而来。
总而言之,《管子》四篇一致的承继与发展了老学的重要概念与思想内涵,可以说,这是四篇在思想承继的侧面上表现出的一致性。
(三)四篇属于黄老学派之作
仔细分析四篇的思想内涵,恰好与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指〉中言及道家之旨相和。因此以〈论六家要指〉中所提及的道家思想内涵为线索,正可比对出《管子》四篇中黄老之学的思想成分。
分析〈论六家要指〉中所言之“道家”,亦即黄老之学,大致可归结出三点思想内容,即“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以及关于形神养生的问题。我们即以此三项主题,来就《管子》四篇中的黄老思想加以说明。
(1)以虚无为本
所谓“虚无为本”,就是以内心的虚静淳和为根本,相当于《管子》四篇所言的“虚静无为”。“以虚无为本”是针对人的内在方面而言的,意味着内心的虚静恬淡。《管子》四篇极为重视内心的修养,单从篇名上看,“心术”正是指内心修养的方法。此方法正是:“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心术上〉)。于此,“无为”即指内心的虚静以及行事上的循理而不妄作,此正符合〈论六家要指〉“以虚无为本”之意。〈内业〉中亦云:“心静气理,道乃可止”,以及“修身静意,道乃可得”,“心静”以及“静意”之说,皆指向内心的淳和虚静。
“以虚无为本”,运用到治道,则是治者宜摒除主观成见而以客观情状为规准。
(2)以因循为用
关于“因循”之用,〈论六家要指〉中有清楚的阐释:
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与物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
又云:
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因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因此,所谓“因循”一方面是指以客观事实为依据,依照事态变化的趋势而行动的行事原则;同时还包括所谓“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亦即思想上充满灵活性,能客观认识与采纳他家之长,而不死守于一家之论。
《管子》四篇中“因”的思想,正与〈论六家要指〉所言的“因循之用”意义相符。〈心术上〉言及“因”:“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正是要求人去除主观成见,依循于事物客观情状而行动。而“无为之道,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心术上〉),“因”正是“无为”的具体意义,依顺于客观情势之实,不做主观的损益,虚心无为,此是“因”之术,亦正是“无为”之道。
(3)形神养生问题
〈论六家要指〉中,提及有关养生的问题: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又云:
凡人之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论六家要指〉提及的形神观,皆是《管子》四篇中重要的形神养生论。首先,四篇言及“精气”。〈内业〉云:“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此处所言之“精”是一种微妙的精气,既充塞于宇宙之中,又内在于人体和心灵。而“夫道者,所以充形也”,“道”在此即是“精气”之意,精气是充满人身的。充于人身之精气又称为“神”,因决定着人的精神内蕴,因此其意义已转化至人精神心灵之层面。
从修养的角度而言,精气能否留存于人身体及心中,影响着人身心之状况。〈内业〉即言:“精存自生,其外安荣,内藏以为泉源,浩然和平,以为气渊。渊之不涸,四体乃固。……不逢天灾,不遇人害,谓之圣人”,正是精气影响身心之论。
另外,〈内业〉还提出“正心在中,万物得度”、“抟气如神,万物备存”之说,指出修养一己之身心与治理万物间之关联,可以看做是“心术”与“主术”间的关系。而这正是〈论六家要指〉所言:“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之意。
从〈论六家要指〉所言“道家”之要义来比对《管子》四篇之思想意旨,其中大多吻合之情况来看,四篇确属于黄老学派的作品。
二、《管子》四篇的差异性
《管子》四篇虽具有一致性,然却不能随意将四篇混同,其实各篇皆有其特点与主旨。就拿〈心术下〉与〈内业〉二篇来说,虽二篇文字大抵雷同,然而如朱伯昆所比较,此二篇有一点不同,亦即“〈心术下〉谈形名,〈内业〉不讲形名”。因此,似亦不能轻易如郭沫若所言,视〈心术下〉为〈内业〉之“副本”,将二篇视为同一篇。以下分论各篇独自的特点与意旨,再就各篇写成之年代的差别提出简要的说明。
(一)《管子》四篇各自的思想意旨与特点
(1)〈心术上〉的意旨和特点
〈心术上〉的主旨是发挥“虚无”、“因循”的思想。〈心术上〉以为“道”蕴含“虚静”的特性,虚静的道与人密不可分,因此圣人可以体得虚静之道。然而体得“道”须内心虚静,亦即去除欲求与成见,此即所谓“扫除不洁,神乃留处”。
此外,〈心术上〉引进“形名”的观念来具体阐发黄老之学“无为而治”的理论。其言“物固有形,形固有名”,以此而言“正名”、“应物”,推展开来即是“因”之术。
通过“因”之术,〈心术上〉将“心术”推展至“主术”的应用上。亦即以虚静之心,因循外物客观之情势,在政治上达至君臣分职、物各为治的效果。
(2)〈心术下〉的意旨和特点
〈心术下〉亦清楚地将治国与治心关联起来,阐明治理天下乃奠基于统治者身心之修养。所谓“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此外,〈心术下〉亦讲“形名”,其言:“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裁之而天下治。名实不伤,不乱于天下而天下治”,这正是〈心术下〉与〈内业〉差异之处。
(3)〈内业〉的意旨和特点
〈内业〉提出重要的精气说,精气既流行于天地之间,亦留存于人身心之中。所言“夫道者,所以充形也……卒乎乃在于心”。指出“道”藉由心之明鉴,“道”可以留存于心中。
此外,〈内业〉透过“道”、“心”、“气”、“形”以及“神”等重要概念来阐扬治身之道。
(4)〈白心〉的意旨和特点
〈白心〉主要论述圣人之取法天道之虚静,此与〈内业〉、〈心术〉上、下诸篇意旨同。不过,〈白心〉亦谈形名,并且将之与“法”结合起来。所谓“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正名自治之,奇身名废。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名正法备”正是结合形名与法度之论,此与〈心术上〉不同。
此外,〈白心〉亦强调“因时”之说。所言“随变断事也,知时以为度”,正体现出黄老重视“时变”的思想。
四篇在思想的一致性中,亦有着各自的意旨与特点,此外在写成的顺序上亦可见其先后差异。
(二)《管子》四篇写成的先后差异
整体说来,〈心术下〉是对〈内业〉的阐释与引申,因此,〈心术下〉写成的时间当即在〈内业〉之后。而〈心术〉上、下二篇写成之时间相当,因此,〈内业〉与〈心术〉上、下这三篇写成的时间先后,当即〈内业〉早于〈心术〉上、下。
至于〈白心〉,其中“形名”、“法”以及治国层面之思想,显然皆为〈内业〉所无或较〈内业〉理论上更细腻,〈白心〉写成当晚于〈内业〉。而〈白心〉将“形名”与“法”之思想结合起来,并且身心的修养亦与形名加以关联,可以说综合了〈内业〉与〈心术〉上、下的主要思想。因此,〈白心〉写成的时间当为四篇中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