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随我入“俗”
选本成型后,而“画眉深浅”之忐忑感生焉。
一怕选诗不能顾及全篇。白居易存诗三千,而选本注评仅百余篇,加上评赏中所涉及其诗,充其量亦不足十分之一也。因此,遗珠之憾在所难免。而白诗选本已出无数,我之作为选者,眼光如何呢?
二怕注诗难易失准。注本最怕的是该注的没注,而不该注的则尽在注。白诗语言非常浅近,在很多情况下是明白如话的,几乎不需要注释,即读者在文字上的障碍不多。考虑到能够争取中学生读者,选本中的生字注音、常识讲解,甚至将有些关键的句子以直译意译等,是否属于蛇足或饶舌呢?
三怕评赏了无新意。白氏的好诗,被各种选本反复选过,亦被或雅或俗地注解过,虽有不欲人云亦云之愿想,然亦多有力所不足之憾也。尤其是羞于面对比较高层次的读者,而或有“力勍而气孱”之哂焉。
好选本,也确实很难。非常感谢本套丛书策划人的鼓励,让我欲罢不能,而怯生生地走近白居易,走进了对于我来说比较陌生的诗歌星空。那么,我们是怎么考虑的呢?
一从分期上说。选本对白氏各时期诗的选入,数量上相对平衡。江州之前(包括江州时期)的诗,相对占比大点。这部分诗的思想性强,思想内容复杂,情感冲突激烈,灵魂于“兼济”与“独善”之间苦苦挣扎,似乎也最适合诗来表现,确实也是其诗表现的最佳时期,其不少代表作就出现在这一时期。我们将所选得的百余首诗,按时间顺序编排,固然是为了更好地展现诗人各阶段的心理真实,跟踪其情感与思想演变的过程与轨迹,更是便于我们设身处地揣摩诗人此在语境中所表现出来的独特心理,悟解其创作触发的灵感与机缘,深入肌理而努力读出同情。
二从类别上说。白居易将自己的诗分成讽谕、闲适、感伤和杂律四大类。前三类以内容分,而后一类则以形式分。白氏认为讽谕诗反映了“兼济之志”,感伤诗、闲适诗显示出“独善之义”。以此三类诗而言,选入比例大致相等。苏辙《书白乐天集后二首》曰:“乐天少年知读佛书,习禅定。既涉世,履忧患,胸中了然,照诸患之空也。故其还朝为从官,小不合,即舍去,分司东洛,优游终老,盖唐世士大夫达者如乐天寡矣。”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也说:“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古士人爱其诗,似乎主要为其诗中的“闲适”思想所动。虽然时过境迁,而其诗中的理性思考,似乎仍有些调整心灵的疗效,对于当下我们排除现实困厄,保持自心的澄清平静,仍能产生些积极的意义。而白氏的杂律诗数量最多,选本中所选多抒情写景小诗,亲切可人,耐人寻味。
三从篇幅上说。选本古近兼选,各占其半。长短俱撷,以短为主。白居易长袖善舞,最擅长诗,也喜作长诗,长诗反映了白居易诗歌的重要特色与突出成就。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中言:“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相酬,盖欲以难相挑耳。”其脍炙人口的长篇如《长恨歌》《琵琶行》固然要选,而一般选本很少选入的长篇也选入几篇,如《游悟真寺诗》长到一百三十韵,乃其五言诗中最长者;然此诗乃中唐诗趋于散文游记化的典型写法,也充分表现出白氏在谋篇布局与铸词造句上的非凡才力。又如长诗《霓裳羽衣歌和微之》,将白氏擅长乐舞叙事的优长表现得淋漓尽致,也为后世留下了唐代乐舞的珍贵资料。还有《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反映了白氏思想骤变的契机与过程,确为难得而真实的思想史料。而其《秦中吟》《新乐府》组诗,属于半长不短的诗,其讽谕内容虽然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然写法程式化,数篇读后,了无新意,故适可而止,仅各选五首,然足窥全貌矣。
四从生熟上说。所谓“熟”者,即“传统篇目”,各种选本均反复选入;所谓“生”者,即那些尚未脍炙人口的诗,各种选本不容易见到的。此选本以传统名篇为主,因为这些篇目经过了“经典化”的过程。而选者细玩其诗,发现有些“生作”也非常可读,故选入与读者共享。譬如《别桥上竹》诗味颇浓,且因为选此诗,而带出了白氏嗜竹之好,带出了白氏的其他竹诗,也带出了后人如苏轼爱竹的崇尚。《寄湘灵》诗虽选本少见选入,然无论情感还是技巧均臻于完美,不仅是白氏的杰作,也是唐诗中的精品,岂有不选之理?
五从评赏上说。评赏白诗,是件很不容易做好的累活儿。做此选本,参阅了顾学颉的《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朱金城的《白居易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谢思炜的《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也参阅了其他一些选本。特别是朱本、谢本,为选诗提供了非常有益的参考。然而,注意了汲取前人和同行之研究成果的参阅,似乎也加大了选本“陌生化”的难度。譬如《长恨歌》《琵琶行》,论者如麻,论文汗牛充栋,我们何为?我们在深潜文本、坚持回归诗之本体的细读中,还是常有怦然心动的感悟,甚至进入柳暗花明的境地。虽不敢说此选本之评注有多少超越前人与同行的创意,但是,还是有些“我读”之会心,抑或可为读者提供些许新人耳目的一得之见矣。
做此白诗选本,真可谓硬着头皮的应战。2014年夏日,我的《王维诗选》交稿,又摊上了做《白居易诗选》的事儿,因为承担此任的刘扬忠先生贵体染恙。虽说我原本对白氏其人其诗并不欣赏,可莫大的信任终于让我还是“顶替”上岗了。
笔者先初选白诗百余首,请研究生吴莉莉试注;然后请研究生秦峰依据谢思炜本而逐一校改异文。让研究生在实际锻炼中提高,也为他们的论文选题铺垫。书稿初校,潘鸣博士就主动参与其中;再校时尤聚精会神,与吴、秦二生协力,同纠鲁鱼亥豕之失。最让我感动的是涵芬国学工作室的团队精神,厚艳芬老师细斟深酌,贡方舟博士谨考慎纠,白彬彬博士在审稿时且贡献以不同意见。编校往来,获益甚夥,亦感动甚深矣。
拙著终校时,我则愈加惴惴。若不是我之“顶替”,而由扬忠先生之“亲炙”,那对于读者来说将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然扬忠先生却已成古人,惟燃心香而奉上此稿以纪念矣。
明人屠隆说:“人但知李青莲仙才,而不知王右丞、李长吉、白香山皆仙才也。青莲仙才而俊秀,右丞仙才而元冲,长吉仙才而奇丽,香山仙才而闲澹。独俊秀者人易赏识耳。”(屠隆《鸿苞集》卷十七)看来白诗其中的妙处难为人识,真正读懂白诗并非易事。笔者原先沉浸于盛唐,主要是与王维结下不解之缘而经年厮磨。虽然生性不甘平庸,在做白诗选本时格外投入,异常小心,殚精竭力而考辨赏鉴,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我就把白诗选本做好了。
不过,我的自我感觉是:《白居易诗选》在质量上超过了自己此前做的《王维诗选》;至少在认真程度上。然真不知拿出的这份答卷能否及格?期待读者严苛批评。
我也恳请读者与我同行,走进白居易的俗美里。
王志清
2015年6月1日 于三养斋
2016年11月16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