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优劣参半看白俗
平心而论,白诗“以俗为美”之怪,倒也无可厚非,人各喜爱。而其艺术上的粗糙,思想上的平庸甚至卑颓,却是难免要让人诟病的。杜牧《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中借李戡之口痛斥元、白诗说:“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他为白诗广为流传而深感痛心与愤怒,当然也无奈。而司空图则于《与王驾评诗书》中说:“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按:勍(qíng):强而有力,如勍寇、勍盗、勍敌;孱:浅陋低劣,卑微无能;估:同“贾”,商人。这是个比喻说法,很有揶揄味。意思是说,元白的声音很大,所写境界也很大,然缺少壮逸激荡之气,仿佛市场上大声吆喝的商人。司空图盛赞过韩愈“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的诗风。而白居易《与元九书》中也说自己的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白氏也意识到其诗中夹杂有轻率之作,而且道明欲在此后重新“铨次”时删去。然而,他时重新“铨次”,诗人又不能割爱,以至于存诗三千而优劣参半矣。
白居易工于长篇叙事,工于排律敷陈,工于以事起意,工于以浅语而言人事,应该说,这些都可视为白氏的长项与开拓。明人江进之认为:“香山自有香山之工。前不照古人样,后不照来者议。……诗之境界,到白公不知开扩多少。”(《雪涛小书》)清人赵翼更是力挺白诗,他认为:“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试平心论之,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较胜于韩、孟。世徒以轻俗訾之,此不知诗者也。元、白二人才力本相敌;然香山自归洛以后,益觉老干无枝,称心而出,随笔抒写,并无求工见好之意,而风趣横生,一喷一醒,视少年时与微之各以才情工力竞胜者,更进一筹矣。故白自成大家,而元稍次。”(《瓯北诗话》卷四)古人之论不虚,白氏自有其开创性的方面与意义。白诗之俗,平易自然,意到笔随,情致曲尽,于平易而切近的形式里蕴含深远旷达的思想情趣,是为世人所共识也。白氏密友刘禹锡《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诗赞曰:“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从,行尽四维无处觅。”赵翼也有刀剪的比喻:“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同上)概言之,白氏之俗,是一种很高的也难得的美学境界,“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刘熙载《艺概·诗概》),“白俚俗处而雅亦在其中”(叶燮《原诗》)。
因此,清人黄周星认为:“乐天诗如《长恨歌》《琵琶行》,皆所谓老妪解颐者也。然无一字不深入人情,而且刺心透髓,即少陵、长吉歌行皆不能及。所以然者,少陵、长吉虽能为情语,然犹兼才与学为之;凡情语一夹才学,终隔一层,便不能刺透心髓。乐天之妙,妙在全不用才学,一味以本色真切出之,所以感人最深。由是观之,则老妪解颐,谈何容易!”(《唐诗快》)然而,著名学者钱锺书则揶揄说:“香山才情,昭映古今。然词沓意尽,调俗气靡,于诗家远微深厚之境,有间未达。其写怀学渊明之闲适,则一高玄,一琐直,形而见绌矣。其写实比少陵之真质,则一沈挚,一铺张,况而自下矣。故余尝谓:香山作诗,欲使老妪都解,而每似老妪作诗,欲使香山都解;盖使老妪解,必语意浅易,而老妪使解,必词气烦絮。浅易可也,烦絮不可也。”钱论尖刻入木,语语中的。而白诗之短,也许是其刻意追求俗美所造成的。其刻意为俗,走向了反面,付出了代价,特别是他似有好尽之癖,也为好尽所累,言繁语冗,浅露直激。张戒早就在《岁寒堂诗话》里批评说:“梅圣俞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浅近,略无余蕴,此其所短处。”又,“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许学夷在《诗源辨体》里总结说:“盖以其语太率易,不苍劲故耳。”白氏自己也有意识,自评云:“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和答诗十首并序》)。白居易诗之长显,短亦显也。
白居易早年的讽谕诗,自觉继承儒家诗教传统,多采用直赋其事的方法,广泛反映中唐社会生活各方面的重大问题,描写现实黑暗和人民疾苦,突破了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框框,在古代批评时政的诗歌中十分耀眼。白居易对自己的这部分诗也自视甚高,他不仅不把同时期的人放在眼里,连李白、杜甫都成为他揶揄的对象,也敢于与李杜颉颃。他批评李白的诗“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认为杜甫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新乐府诗,“亦不过三、四十首”。以其现实主义标准看,“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与元九书》)。因为其对诗歌现实主义的理解过于狭隘,过分强调诗歌服从现实政治的需要,过分追求语言的直白和措辞激烈,背离了诗歌发生的原理,也束缚了诗歌的艺术创造和风格多样化,而使其诗发生了异化,其诗论也失去了普遍性的意义。然白话文运动的主帅胡适却特别看好此类白话诗,极度夸张了白居易大量自创新题乐府诗的意义,他在《白话文学史》中指出:“九世纪的初期——元和长庆的时代——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很光荣灿烂的时代。”他甚至认为“只有这一个时代可算是有意的自觉的文学革新时代。这个文学革新运动的领袖是白居易与元稹”。胡适不无偏激地写道:“以政治上的长期太平而论,人称为‘盛唐’;以文学论,最盛之世其实不在这个时期。天宝末年大乱以后,方才是成人的时期。从杜甫中年以后,到白居易之死(846),其间的诗与散文都走上了写实的大路,由浪漫而回到平实,由天上而回到人间,由华丽而回到平淡,都是成人的表现。”胡适充分肯定了白居易继承《诗经》“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传统而大量写作新乐府的贡献。也许是深受胡适此论的影响吧,近百年来的文学史写作,白居易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评价,一度与李、杜并列而称唐诗三大家。
白诗喜欢说理议论,晚年尤甚,其诗常常拖出个议论的尾巴。而其所说之理又多为出世逃禅、知足保和之类的旷达语。我们以为这些“小道理”倒反而比其“大庇天下”的高调让人觉得真实可信。譬如“心安是归处”“心泰身宁是归处”“大抵心安即是家”“随分自安心自断”等,让人在遇到挫折时看开点、看远点、看淡点,不是唱高调,非常实在,也很贴近人心,纯属其人生经验之谈,确实也能够让人形成心灵深处的精神呼应。“白氏集中,颇有遣怀之作,故达道之人,率多爱之。”(魏庆之《诗人玉屑》)士大夫特有的身世经历,最容易为其“闲适”思想所打动。“白居易的闲适诗在后代有很大影响,其浅切平易的语言风格、淡泊悠闲的意绪情调,都曾屡屡为人称道,但相比之下,这些诗中所表现的那种退避政治、知足保和的‘闲适’思想,以及归趋佛老、效法陶渊明的生活态度,因与后世文人的心理较为吻合,所以影响更为深远。”然而,其诗陈陈相因,“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许学夷《诗源辩体》引王世贞语)。白诗中这些旷达议论,甚至连语言都似曾相识地重复,读过数篇后,便了无新鲜感。白氏晚年诗歌,不是叹老嗟病,就是伤昔悼亡,“其中颓唐俚俗十居六七”(叶燮《原诗》)。叶梦得就曾言:“然吾犹有微恨,(白氏)似未能全忘声色杯酒之累,赏物太深,犹有待而后遗者,故小蛮、樊素,每见于歌咏。”(《避暑录话》)朱熹批评得更尖锐:“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底涎出。”(《朱子全书·论诗》)其诗中像矜耀富贵之类确实不雅,更有些吟弄风情的庸俗描写,以及宿命论思想的大肆宣扬,这些“俗”就谈不上美了,自然不属于“俗美”的范畴。
诚然,纵使白诗毁誉参半,甚至颇有訾议,也不能否定他在诗歌上的贡献,也不妨碍他卓为大家的文学史意义。但是,我们对白居易还是应该有一个全面、客观、正确的认识。白居易以俗为美,固然无可厚非,俗美也是一种美。但是,白诗中也有俗而不美的,甚至还有低俗庸俗的成分,这也是读其诗时我们需要提醒读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