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读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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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当地处理传统和个人之间的关系,在坚守传统和锐意创新之间达到一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平衡,是创造经典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鲁迅生活在一个除旧布新的时代,表面上,他是反传统的,但他的创新并没有离开传统。传统的蕴涵非常广,其中包含一些互相排斥的成分,这些成分又能在通常情况下相处并且融合。我们常说某位中国作家身上既有儒家的成分,又有佛家的成分,还可能有道家的成分,就是这个意思。

鲁迅不仅仅是民族精神的代表——这样说我们可能是在贬低鲁迅——毋宁说他是民族精神的最高标尺,他是后世人们仰攀的高峰。他表面上显得是一个“异类”,然而我们正需要这样的异类,因为他代表了社会和思想的进步。恰如外来文化这个异类对我们的固有文化产生推动作用一样。他不遗余力地批判所谓庸众,却神奇地获得了大多数人的爱戴和敬佩,这看似矛盾,却透露出我们民族尚有卓识,尚能认识我们之中的这个少数的价值,尚能接受尖刻的批判,还不是一个彻底无可救药的民族。鲁迅的价值就在这里,这也从反面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异类,他的思想普遍存在于广大人民之中,他的心和广大读者的心产生了共鸣。

鲁迅像古代经典作家一样,写出中国人恒常的感情和思想。说鲁迅的作品有经典性,首先就因为他深深地植根于中华文化的传统中。没有传统的滋养,个人的天才难以获得充分发展的契机。个人的革命性和杰出才能不可能完全突破传统,切断传统。说一个作家平地拔起,开创了一个新时代,空前绝后,要么是夸张之言,要么是欺人之谈。后代作家可能在传统的重压下一时感到无能为力,丧失创造力和对进步的信心。为了摆脱困境,取得进步,切断传统也许是某个阶段的念头。但这压力和痛苦都是作家进步道路上必须经受的考验。伟大诗人杜甫的成就来自“转益多师”和“熟精《文选》理”,他的“下笔如有神”来自“读书破万卷”。恩格斯称欧洲文学史上开创新纪元的人物但丁为“中世纪最后一个诗人,新世纪第一个诗人”,也是从他高度凝练地总结了基督教传统而言的;莎士比亚的戏剧吸收了前辈甚至同时代许多剧作家的成果;韩愈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的划时代人物,但也有人指出他“集八代之成”的一面。刘熙载《艺概·文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0页。

鲁迅的创作,取法中国古代传统处甚多,早有论者指出,不再重述。他的小说学习古典小说的讽刺艺术,他的杂文学习古代文体,他的诗歌取法古代诗人如李贺、李商隐、温庭筠等。周作人《〈唐宋诗醇〉和鲁迅旧诗》,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资料》第3辑,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第292—295页。这个广泛吸收、潜移默化的学习过程,从他的读书生涯中,从他的文章中很明显地表现出来。

鲁迅的境遇与上述几位作家的境遇之不同点在于,但丁、莎士比亚和韩愈都在传统中找到了契合自己的东西。但丁在宗教传统文化的继承中成就了自己的“新生”;莎士比亚在欧洲戏剧传统中成长,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学氛围中浸润;韩愈倡导复古运动,其实质正是向古文传统的归依。鲁迅则在一个革命呼声很高的时代登上了文坛,他接受了来自与中国传统有巨大差异的西方文明的影响。我们说鲁迅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典范作品,其表现之一就是他的作品同世界各国文学取得了共同的思想和语言,换言之,就是融入了世界文学的大潮。

不过,在衡量本国传统和外来文化影响时,我们还要做细致的研究,必须同时注意各种因素,而不是过分强调一个方面。以往的研究者从各个角度提供了很好的思路,例如普实克指出,鲁迅早年的文言(小说)习作中也透露出他的具有现代性的思想和杰出的创作才能,《怀旧》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文学精神上,都体现出淡化情节、加强抒情性等现代性;而且更进一步,他特别强调了鲁迅的个人素养和中国文化传统所起的作用:“甚至在他的早期作品中,这位中国作家就已运用欧洲散文很晚才发现的写作手法。我想,由此可见现代文学的兴起不是一个逐渐吸收各种外国成分,逐渐改变传统结构的渐进过程,而根本上是一个突变,是在外力激发下一个新结构的突然出现。这个结构完全不必与激发它产生的那种结构相类似,因为无法估量的个性和当地传统会起主要作用。”〔捷〕普实克《鲁迅的〈怀旧〉——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 《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70页。

鲁迅作为第三世界文学的杰出代表,在传统文化如何应对异域文化方面,为我们树立了典范。其实,这种创造过程在中国历史上也曾经出现过,例如中华文化接受了佛教文学的影响,吸取了有益的营养,但我们的民族文化并没有因此丧失,反而出现了新的面貌,产生了新的经典作品。

如前所述,鲁迅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他首先熟悉中国的文化典籍,后来才涉猎西方文化。这个前后顺序以往人们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鲁迅较少讲述自己与中国文化传统的关系,但传统是生长在他的血脉里的。人们经常提及他的几种有关中国文学研究的著作,如《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等,以及大量的古籍整理成果。鲁迅在为数不多的有关中国文学史的论著中,表明他对优秀的古典作品是相当熟悉的,例如《诗经》中的优秀篇章、屈原的《离骚》、司马迁的《史记》、杜甫的诗歌、曹雪芹的《红楼梦》等等。此外,尤其要注意的是时代离他较近的前辈作家,也就是研究者称之为他的“前驱者”的清末作家,为他提供了很多养分。〔苏〕谢曼诺夫《鲁迅和他的前驱》,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这些前辈中有些虽然被他批判过,而批判本身正是一种学习过程。无论是用何种方式来对待传统,接受也好,反对也好,首先必须有一个学习过程。熟悉乃至精通传统,然后才能对其进行批判。中国历史上有些貌似诋毁传统的人,也只是诋毁了所谓的“正统”,并非全盘否定。

鲁迅在用白话文写作之前曾大力实践复古主张,用很古的文言翻译外国作品,走了一段弯路。而反对学习古文,现在看来,是“五四”那个时代的偏颇。无论是骈文、古文还是白话文都可以用来表现新的和正确的思想。鲁迅在新文化运动之后,仍用文言文写作,《中国小说史略》即全部用文言写成,说明鲁迅精通传统文化。在与学衡派、甲寅派的论战中,他常常显得比对手更熟悉古典,很多例证可以说明这一点。鲁迅并非不重视古典文化教育,他给友人的孩子开列的古典文学研究书目,显示了他的视野之开阔、见识之雅正。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开给许世瑛的书单》, 《鲁迅全集》第8卷,第497页。

鲁迅青年时代就提出过健全的文化理想:“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较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鲁迅《文化偏至论》, 《鲁迅全集》第1卷,第57页。

他一生的实践,总体上说,没有偏离这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