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读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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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不是僵死和呆板的,经典要在时间的长河中,显示其创造性和常新性。鲁迅作品成为经典是一个动态过程。鲁迅笔下的形象,至今仍然在我们中间出现,虽然时代不同,却仍有与当今社会对话的能力。经典作家在其创作过程中一般遇到了极大的有典型意义的问题,他们对应问题、解决问题的办法或努力值得我们借鉴。评估一下近几年有关鲁迅的争论,我们会看到,虽然有些争论有无聊炒作之嫌,但其中也不乏关乎中国文化前途的大问题。有些问题,因为鲁迅研究本身的薄弱,还没有进行很好的开掘和阐发。例如,鲁迅改革和丰富中国语言的设想,其在翻译过程中努力弥补中国语文的不足的努力,关于主体性的思考,等等,都对当前的文化建设具有启发作用。

从鲁迅的作品来看他的经典性,是题中应有之义。鲁迅写作的出发点是为人生并要改良人生,他抱着启蒙主义思想,具有英雄主义情怀和积极进取的精神,他的艺术修养具有多元性和前卫性。他对中国所处困境有极为深刻的认识,由此上升到对中国国民劣根性的深刻认识和尖锐批判。例如在描写中国人的生存困境的《阿Q正传》中,阿Q在物质上一无所有,精神上十分无聊而且麻木,恰是中国人在20世纪初的绝望中普遍有的状态。经典作品的一个特点就是有典型情景,这些情景是人类常常经历的感情和事件。鲁迅这部代表作,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主要特点,表现出对中国社会的深刻认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鲁迅通过叙事角度的变换和反讽的效果,极大地提高了作品的主体意识。正如论者指出的:“鲁迅的小说不仅创造了阿Q,也创造了一个有能力分析批评阿Q的中国叙事人。由于他在叙述中注入这样的主体意识,作品深刻地超越了史密思的‘支那人气质’理论,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大幅改写了传教士话语。”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03页。

鲁迅这种深刻认识的能力,是一种高超的智慧,而且是一种古老的智慧,在古代希腊这种智慧凝结在“认识你自己”这句名言中,在中国古代经典中则是“吾日三省吾身”。鲁迅首先是深刻地认识了自己,认识他周围的人们,更进而认识他所在的社会,认识民族的历史、现实和未来。他常常讽刺挖苦,显得十分尖刻,但他同时也不断深刻地反省自己,解剖自己比解剖别人更严酷。他把这种认识能力和评判智慧运用到普遍的社会层面,而不是针对个人,也就是他所说的“论时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类型”鲁迅《伪自由书·前记》, 《鲁迅全集》第5卷,第4页。。这是智慧的最恰当的运用,这种被他的对手称为具有“刀笔吏”风的论辩文章,大大超越了他的同乡中比比皆是的舞文弄墨的师爷们,也超越了前辈乡贤如徐文长等作家。周作人曾说明绍兴(浙东)这种“师爷气”道:“本来师爷与钱店官同是绍兴出产的坏东西,民国以来已逐渐减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职业,却弥漫及于乡间,仿佛成为一种潮流。”周作人《雨天的书·自序二》,北京,新潮社1925年版,第5页。共和国成立后,周作人竭力向人民政府靠拢,以主流话语分析绍兴的师爷气道:“师爷虽是为世诟病,毕竟也是从人民中来的。他本身传受了师爷事业,其从父祖传下的土气息泥滋味还是存在,这也是可以注意的事。师爷笔法的成分从文的方面来的是法家的秋霜烈日的判断,腐化成为舞文弄墨的把戏,从人民方面来的是人生苦辛的经验,这近于道家的世故(特别是老子),为二者中的主要分子,可以成为人民的智慧。”周作人《目连戏的情景》,1950年9月13日《亦报》。

这种来自人民的高度成熟的智慧,正是经典作家必须具备的条件之一。

有一位外国批评者,从一些外围的材料入手,对鲁迅作品的经典性提出质疑,认为中国人过于吹嘘鲁迅的作品,捧之为世界名著,甚至援引外国作家的评论甚至伪造外国名人的评论为鲁迅添彩,乃至虚荣心膨胀inflation一词或可译作“膨胀”,比“暴露”一词的讽刺性更重一些。到竟想拿鲁迅的作品去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所提供的材料是否准确,容或继续考证,这种批评的问题在于没有抓住实质,没有准确无误地指出鲁迅的作品本身的优长和缺点。文章所能明确说明的论点只是:外国作家没有真正理解鲁迅作品的意义,鲁迅的经典价值并不需要外国名人甚或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来确定。这部作品对中国文化的透彻理解、对民族劣根性的绝妙讽刺、对中国读者的启发和教育意义、对中国文化思想界产生的影响,是一个外国作家难以完全欣赏和理解的,也是一个外国的批评者难以完全理解和准确评判的。《中国国民性的讽刺性暴露——鲁迅的国际声誉、罗曼·罗兰对〈阿Q正传〉的评论及诺贝尔文学奖》, 《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8期。(Paul B. Foster, “The Ironic Inflation of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 Lu Xun's International Reputation, Romain Rolland's Critique of The True Story of Ah Q,and the Nobel Prize”,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pring issue,2001.)

鲁迅在小说形式上进行了广泛试验,很多具有不可重复性。他既有吸取,又有创造。他反对林纾的古文译本小说,完成了从古文的规范向白话规范转化的任务,创造了新的小说体裁和语言。在学习西方手法的基础上,经过本土化内容和形式的创造性转化,建立了民族准则。例如,《阿Q正传》借鉴了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两篇小说和塞万提斯的名著《堂吉诃德》〔美〕帕特里克·哈南《鲁迅小说的技巧》,乐黛云编,《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98—308页。; 《狂人日记》借鉴了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同名小说和尼采的哲学思想及文风。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鲁迅全集》第6卷,第246页。李欧梵指出,鲁迅的小说十分独特,与同时代过分浪漫主义的、形式松散的作品相比,结构上是成熟和完美的,具有古典主义风范。他认为,“鲁迅的试验虽然并非每次都成功,但他的成功作品却深深证明了他的创造力,他能极具才华地把他的独创性的想法表现出来,能够极为巧妙地把他的思想或经验转化为创造性的艺术”:


仅仅把鲁迅各篇小说的试验开列出来,就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在《狂人日记》中,他将日记形式转变为几乎是超现实主义的文本,后来的各篇又进行了各不相同的试验,如人物描写(《孔乙己》)、象征主义(《药》)、简短叙述(《一件小事》)、持续独白(《头发的故事》)、集体的讽刺(《风波》)、自传说明(《故乡》)、谐谑史诗(《阿Q正传》)。在后期更成熟的《彷徨》诸篇中,他又扩展了讽刺人物描写的反讽范围(《幸福的家庭》《肥皂》《高老夫子》《离婚》),也扩展了在那些较抒情的篇章中感情和心理撞击的分量(《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此外,他还试验了对日记形式的更具反讽意味的处理(《伤逝》)和一种完全没有情节的群众场面的电影镜头式的描绘(《示众》),还有对某种非正常心理的表现(《长明灯》《弟兄》)。李欧梵《铁屋里的呐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2—53页。


鲁迅的语言也具有成熟的品质,有丰富的包容性。我们说鲁迅的语言成熟,并不是说它完美无缺,而是要指明,鲁迅充分意识到中国语言的不严密和缺乏表达力,并一生致力于改造和丰富他的母语。他曾慨叹中国文字语法不精密,因此,连带思路不精密,他想通过学习古典文学,并通过翻译,甚至所谓“硬译”,“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鲁迅《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并J. K.来信)》, 《鲁迅全集》第4卷,第391页。。可以说在探索语言方面,没有哪个现代作家像鲁迅这样用心尽力。

当然,衡量语言是否成熟,语言的复杂、句式的繁复并不是唯一的标准,语言的目的首先是精确地表达思想感情的细微层次,其次才是更精细、更多样和更具有音乐性。鲁迅语言可以表达深刻的思想,而且表达法多样和繁复,使文本显出丰富的意义。例如,他善于用否定句式,文章中常出现“然而”“但”“虽然”“却”等转折词,往往在循环否定中使文章充满张力并达到意义的完足。他善于用简练的文字表达思想,说明语言的成熟同思想的成熟和深刻有密切的关系。没有思想,多好的语言也是空谈,所谓流利也只不过是空洞的饶舌而已。

鲁迅的很多名篇佳作成为典范作品供青年学生学习,他的很多精彩论断成为人们不断引用的警句,乃至成为人们行为举止的座右铭。他以新的创造融入传统,为传统注入新的血液,从而增加了传统的丰富性和抵抗力。中国文学的传统接纳了鲁迅的作品。作为经典的鲁迅并不意味着成为历史,他有与现实对话的能力,他不但在中国读者中有号召力,而且在世界文化中也有认识价值。他的革命精神、他的思想家品格,还在亚洲一些国家产生了影响,例如韩国的思想界,就有民主革命的领袖把他看作精神的导师。〔韩〕朴宰雨《七八十年代韩国的变革运动与鲁迅——以李泳禧、任轩永两位运动家为中心》, 《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1期。